那个声音没有理会露加的惊惶,自顾自地继续讲述着。
我最早的记忆,就在那座塔楼底下的垃圾堆里。
不知道饥饿了多久,我学会了和里面的老鼠、蛆虫抢夺腐烂的食物。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也没有谁告诉我。
首到有一天,我捡到了一颗奇特的石头,抬头望去,只有那座塔楼的巨大黑影,还有刺骨的风和填不满的肚子。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存在,是拼了命爬上去,想要看看上面的人。
结果,我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听到了他们的话。
“哇!”
“那是什么东西?”
“怪物!”
他们叫我怪物,他们咒骂,然后用石子砸我。
我只能拼命逃回下面,逃回黑暗里。
后来,我为自己挖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晚上出去翻找垃圾,白天就躲在洞里,听着外面的声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塔的影子还是那样压在头顶。
我就像在躲避那个影子一样,把洞越挖越深,越挖越深,不让任何人发现。
露加听到这里,不由得抓紧了身上盖着的东西,指尖冰凉。
那个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种沉重的触感。
但是,某一天,有东西掉了进来,掉进了我的洞穴。
一具尸体。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掉的人类。
我吓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后,更多的尸体掉了进来,一具,又一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附近的人,把我的藏身之处当成了丢弃尸体的墓穴。
我就这样,被一层又一层的尸体掩埋了。
在洞穴的最底下,被越压越紧,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当我的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就在那片黑暗和腐臭的最深处,我遇见了……
五位天使。
是的,天使。
那五位天使让我明白了“世界”。
突然之间,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名字,有了形状,有了意义。
我明白了自己身体里翻涌的东西,那是愤怒,是悲伤,是恐惧。
我所认识到的世界,只有绝望。
而我,就在这绝望的底部,什么也不是,就快要被彻底压碎。
我大叫起来。
那不是受伤的惨叫,也不是婴儿出生时的啼哭。
那是没有声音的声音,是存在本身最原始的呐喊。
然后,天使们回应了我。
他们说……
只要我献祭某个东西,他们就能实现我的愿望。
露加忍不住插嘴:“某个东西?什么东西?还有……愿望?”
“没错,”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某个东西就是……这个包围着我的,丑陋的世界。”
“而我的愿望是……孵化出一个‘完美的世界’。”
话音刚落,露加感觉身下的地面似乎动了一下。
她惊恐地低头,烛光摇曳中,一个巨大的、布满血管纹路、长着短小肢体的卵状物,正从她刚刚躺卧的地面下方缓缓“站”起。
那东西的顶端,嵌着一张扭曲的、仿佛集合了无数痛苦表情的脸,正对着她。
露加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胃里翻腾不休:“你……你是个……蛋?”
这实在太荒诞了,一个会说话的巨蛋。
“蛋?”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随即又转为一种狂热的宣告,“我是即将诞生的完美世界之卵!”
“完美的世界?”露加声音发颤,但还是忍不住问,“那……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卵的声音充满了厌恶,“爬出洞穴后,我偷偷观察着来到这里的人们。”
“我看到了什么?”
“是无处不在的死亡,和对死亡歇斯底里的恐惧。”
“人们拼命想要活下去,却在痛苦和恐怖中扭曲。”
“他们还建立起所谓秩序来掩盖这片混沌,多么虚伪的秩序。”
“为了在这扭曲的秩序里寻求一丝可怜的安宁,那些被迫面对死亡恐惧的人们,竟然自己创造出更具体的恐怖来转移注意力。”
“他们搞起了可笑又残忍的祭奠,猎杀‘异端’,区分‘我们’和‘他们’。”
“在那之后,狩猎的人,被狩猎的人,所有被恐惧攫住的人,都对此变得狂热而麻木。”
“这个世界,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太丑陋了!”
“而这个丑陋世界的残骸,那些尸体,那些垃圾,就堆积在这里,掩埋了我的庭院。”
露加听他说了这么多,心头的惊惧稍退,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出自怨恨,所以你想报复阿尔比翁的人?”
看着露加那试图保持镇定的脸庞,卵顶端那张集合了无数痛苦的面孔似乎扭曲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嗤笑。
话风毫无征兆地转了。
“有一天,我注意到一个少女。”
卵的声音平铺首叙,却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酷。
“她以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挣扎着求生。”
“然而,这种生存方式本身,就像一块不断下沉的石头,拖着她,一步步更接近死亡的冰冷河底。”
“还有这个充斥着无形恐怖的世界,像座大山一样,随时都可能把她彻底压垮。”
“但是,这个少女找到了一根看似坚固的拐杖。”
“她身处的那个小小的团体,以及那个团体的领袖。”
“那个领袖让女孩们聚拢在一起,互相取暖,装出坚强的样子,去面对那些不见尽头的艰苦日子。”
听到这里,露加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部,又迅速冰冷下去。
它在说……自己和妮娜?
这个认知让她胃里一阵翻滚。
“那个女人,就是那少女在无边黑夜里,赖以辨认方向的火把。”
卵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陈述。
“但是啊,火把的光芒,不单单能带来温暖和方向。”
“它同样会毫不留情地,将隐藏在黑暗角落里,那些不愿被人看见的、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给清清楚楚地照出来。”
“尤其是当持火把的人,自己也并未意识到这种照耀的残酷时。”
露加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布料,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
“可是,真正畏惧黑暗的人,是绝无可能主动松开手中那唯一的光源的,哪怕那光芒刺痛了她自己。”
“当火炬将她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都映照在她眼前时,她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丑陋的自己。”
“她不断受到良心和现实的双重谴责,无处可逃。”
“为了保护那点微不足道、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她心里明明充满了厌恶和自我唾弃,却还是选择了继续依附下去。”
“用卑屈的姿态,去欺瞒自己,也欺瞒那个给予她光的人。”
卵说到这里,声音里似乎掺入了一丝奇异的……理解?或者说是同类的辨认。
“这就像我自己一样。”
“我无比憎恨这个将我掩埋、将我压扁的丑陋世界。”
“但我依旧无法彻底离开那曾经感受过的‘光明’——即使那光明来自虚无缥缈的天使,来自一个毁灭的承诺。”
“不,不光是我。”
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狂热。
“那些像虫子一样,密密麻麻聚集在那座象征着虚伪秩序的高塔之下的人们。”
“那些被对死亡的恐惧逼迫到发狂的人们!”
“他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
“丑陋不堪,卑躬屈膝,心中充满无法实现的期盼。”
“他们一边感受着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一边对造成恐惧的根源,以及赖以苟活的秩序,都充满了憎恨。”
“可他们却又必须依赖下去,一天又一天。”
“我们真正渴望,真正追求的,其实都指向同一个东西。”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或缺的,最初也是最终的那一块碎片。”
露加屏住呼吸,试图理解这番混乱又似乎蕴含某种逻辑的话语。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那个卵顶端的“脸”,那张嘴开合说话时,一条暗红色的舌头若隐若现。
更让她心惊的是——
那条舌头上,赫然烙印着一个奇异的、无法理解的印记。
这个蛋蛋……它的舌头上有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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