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用过早膳，正歪在铺着锦褥的罗汉床上，由着小丫鬟给她捶腿。
吴舅老爷一家这几日在府中，她心情本是不错的。
刘湘君敛容走了进来，先是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母亲今日气色瞧着越发好了。”
她拣着好听的话说。
崔老夫人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刘湘君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
“母亲，有件事，媳妇想着，还是得知会您一声。”
崔老夫人这才睁开眼，瞥了她一眼：“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刘湘君陪着笑脸：“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关于宝珠那孩子的亲事。”
一听是这个，崔老夫人来了些精神，坐首了些身子。
“哦？可是吴家那边有什么说法了？”
“我那弟媳，不是瞧着宝珠挺满意的么？”
吴家那孙子吴宝根，虽然瞧着是憨厚了些，但自家亲戚，知根知底，将来宝珠嫁过去，断不会受了委屈。
再说了，宝珠那丫头，除了那张脸，还有她娘留下的那份嫁妆，旁的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能嫁进吴家，那是她的福气。
刘湘君见崔老夫人误会了，连忙解释。
“母亲，不是舅老爷家里的意思。”
“是……是老爷那边。”
崔老夫人眉头微微一蹙：“老爷？老爷怎么了？”
刘湘君面露几分难色，声音也放低了些。
“昨儿晚上，媳妇寻了个空，小心翼翼地跟老爷提了一嘴，想探探老爷的口风。”
“毕竟，宝珠的亲事，也该早些定下来了。”
崔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那老爷是如何说的？”
刘湘君垂下眼帘，语气越发谨慎。
“老爷说……他说，几个孩子的亲事，他心里头……自有主张。”
“媳妇听着老爷那话音儿，恐怕……恐怕是对吴家这门亲事，不大赞同。”
“什么？”
崔老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敛去了，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自有主张？”
“他能有什么主张？”
“我吴家是配不上他崔家的门楣了，还是怎的？”
崔老夫人越说越气，声调也高了八度。
“宝珠那丫头，平日里那副德性，除了吃就是睡，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也无！”
“若不是瞧在我娘家的份上，谁家肯要这样的媳妇？”
“他崔仁贵如今是官做大了，眼界也高了，连我这个老婆子娘家的人，也瞧不上了不成？”
刘湘君连忙起身，走到崔老夫人身边，轻轻替她抚着背顺气。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老爷并非是瞧不上舅老爷家，只是……只是说儿女婚事，需得从长计议。”
“老爷说，宝根那孩子瞧着是老实，可……到底是在乡野长大的，与宝珠的性情，怕是合不来。”
崔老夫人冷哼一声：“合不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那么多合不来！”
“我看他就是嫌弃我娘家，攀不上他这棵高枝儿！”
刘湘君心中暗暗叫苦，这可真是左右为难。
一边是执拗的婆母，一边是态度坚决的丈夫。
“母亲，老爷也是为了宝珠好，想给她寻个更妥帖的归宿。”
“妥帖？”
崔老夫人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讥讽。
“再妥帖，能有自家人妥帖？”
“他这是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刘湘君低着头，不敢接话。
和善堂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半晌，崔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刘湘君，缓缓开口。
“罢了。”
“既然老爷有他自己的主意，我这个老婆子，也不好强求。”
刘湘君闻言，心中刚要松一口气。
却听崔老夫人又道：“不过，这府里中馈是你掌着，儿女的婚嫁，也该由你这个做嫡母的操持。”
“宝珠的亲事，之后如何周旋……”
崔老夫人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盯着刘湘君。
“那这就是你当家主母的事了。”
刘湘君躬身应了声：“是，母亲，媳妇明白了。”
她心里却像吞了一百只苍蝇似的，不上不下，恶心得紧。
明白了？她明白什么了？
她明白这老虔婆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连带着一屁股的麻烦，都甩给她了！
让她周旋，让她不失了吴家的颜面。
说得轻巧！
这吴家是什么货色，老夫人心里没数吗？
那吴宝根，一双小眼睛就差黏在宝珠身上了，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还想配她崔家的姑娘？
便是宝珠再不上进，那也是崔仁贵嫡出的长女，再不喜她，也不能让她配了这样的人家！
老爷那边己经明说了不赞同，她若真把宝珠往吴家那火坑里推，老爷能饶了她？
可若是不成全吴家，老夫人这关怎么过？她娘家人的面子，比天都大！
刘湘君走出和善堂。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刘湘君什么风浪没见过？
这点子事，还能难倒她不成？
她款款回到自己的正房。
崔雪赋正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做着绣活。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刘湘君，起身迎了过来。
“母亲，祖母那边……”
刘湘君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摘下鬓边一支累丝嵌宝的金凤钗，随手放在檀木的首饰盒里。
“还能如何？你祖母，把宝珠的亲事，全权交给我处置了。”
“哦？那祖母的意思是……”
“她的意思？”刘湘君拿起一柄象牙梳，慢慢梳着头，对着镜子里的人影冷笑一声。
“她的意思，是既要全了她娘家人的脸面，又不能让她这个当母亲的，在老爷面前能交代过去。”
“最好呢，是宝珠那丫头，自己上赶着嫁进吴家，皆大欢喜。”
崔雪赋道：“祖母也是为了大姐姐好，吴家毕竟是祖母的娘家，总不会亏待了大姐姐。”
“亏待？”刘湘君哼了一声，“就吴家那门第，那吴宝根的模样，不亏待，难道还是抬举了她？”
“母亲息怒。”崔雪赋轻声道，“女儿只是觉得，既然祖母将此事交给了母亲，母亲定然能处置得妥妥当当。”
“若是……若是宝珠姐姐自己也愿意，那自然是两全其美。”
刘湘君将那支金凤钗稳稳当当地放入首饰盒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崔雪赋。
“呵。你那大姐姐的心思，如今怕是野得很，哪里是吴家那样的浅水洼能拢住的。”
崔雪赋垂着眼帘，思及前日的诗会，小公爷看似不经意地，却接连几次问起了崔宝珠的近况。
“母亲，女儿并非说笑，她不愿意，那我们就让她愿意。”
刘湘君唇角微微勾起。
她本是侯府庶女出身。
未出阁前她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步步惊心。
好不容易，挖空心思才嫁给了崔仁贵。
在众多庶女姐妹里，她算是嫁得顶好的了。
其他的姐妹，不是被嫡母随意指给了破落户，便是远嫁苦寒之地，了无音讯。
她深知，女子在这世道，想要活得好，便要懂得审时度势，更要懂得为自己筹谋。
后院被她打理得滴水不漏，崔仁贵至今没有一个庶出的子女，后院也仅有两个颜色己衰的老姨娘，崔仁贵一年到头也难得去一两次。
崔宝珠……
那个丫头，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省心的。
若非她那死鬼娘留下大笔嫁妆，还有崔仁贵那点子不值钱的愧疚，这府里哪能留她到现在？
有些事情，与其等着它发生，不如……主动去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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