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尘默然片刻，目光坦然迎上岩鹰锐利双眸，朗声道：“头人明鉴，此中缘由，恕晚辈难以明言。”
竹楼之内，一时寂然。
唯闻篝火噼啪作响，更添几分凝重。
岩鹰脸上和蔼之色未褪，目光却在项尘身上细细逡巡，似欲将他看个通透。
视线扫过项尘颈项时，骤然一顿——那贴身悬挂的古朴螭龙玉，在跃动火光映照下，温润内敛，莹然生晕。
岩鹰眼神倏地一闪，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神采，有惊疑，有追忆，有深沉的审视。
诸般情绪如电光石火，一闪即逝，快得令人疑是幻觉。
他旋即移开目光，端起面前粗陶碗，仰脖饮了一口，喉结滚动，复又放下。
静默半晌，岩鹰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年轻人，身负隐秘，人之常情。但云梦泽……”
他语声微顿：“关系我云岭众上万族人的性命，更牵涉两族纷争，绝非儿戏之地。若你们执意要去，并非不可，但需依我族规矩。”
“请头人示下。”项尘拱手道。
“其一，需与我云岭众签订血誓，”岩鹰沉声道，“此誓一成，生死相系，永不背弃。且山中所见所闻，纵是至亲骨肉，亦不得泄露半分，更不可做出半分有损我族利益之事。”
他语声转厉，“其二，老夫须亲往乌蝮寨，与图格那老儿分说明白。若要进云梦泽，非得他点头应允，你们方能踏入。若他不允，纵有血誓在身，我也无法放行，否则，便是自取其祸，引火烧身。”
项尘略一沉吟，再次拱手：“血誓之事，我等愿从命。烦请头人安排，即刻便可立誓。”
岩鹰闻言，蓦地放声大笑：“年轻人，性急了。这血誓，岂是说立就能立的？
他收敛笑容，眼中精光湛然，“我云岭众的血誓，向来只与勇猛无畏的勇士，生死可托的朋友共立。你们初来乍到，来历不明，目的不清，如何能得此信任？”
岩鹰霍然站起：“我辈山中野人，不比你们中原人物心思玲珑，机心巧诈。”
他声若洪钟，目光炯炯，首射项尘，“世代与山林猛兽为伍，只信得过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本事。”
“明日，我会设下三场比试。你若能证明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有资格做我云岭众的朋友，这血誓，自然可立。”
项尘神色宁定如常，淡然问道：“敢问头人，是何等比试？”
“比试的，自然是山野之人安身立命的本事！”岩鹰唇边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攀岩、猎兽、角力。你若能过得了这三关，便算我云岭众认可的勇士。到那时，再谈血誓，再议云梦泽之行不迟。”他目光掠过项尘略显清瘦的身形，“如何？年轻人，可有胆量一试锋芒？”
竹楼内，阿卓以及侍立两旁的云岭众战士，目光齐刷刷落在项尘身上，或审视，或好奇，更有如岩狼者，眼中毫不掩饰轻蔑之色，嘴角噙着冷笑，只待看一场好戏。
陆若晴眸中忧色一闪，低声轻唤：“尘哥哥……”
项尘迎着岩鹰如电目光，嘴角亦浮起一丝淡然笑意，抱拳朗声道：“头人既划下道来，项尘自当奉陪。明日三关，但凭头人安排！”
“好！”岩鹰抚掌大笑，眼中欣赏之意更浓，“有胆气！阿卓，带客人们下去歇息，好生款待。明日寨后猎场，一决高下！”
阿卓恭声应命，引项尘等人退出竹楼。
门外阴影处，岩狼抱臂倚墙而立，见项尘出来，自暗处冷冷哼道：“猎兽攀岩？嘿嘿，中原的花拳绣腿，明日莫要被吓得屁滚尿流才好！”
夜风穿林，竹楼之内，岩鹰兀自立于原地，目光深邃，凝望着项尘背影消失的幽暗廊口，粗粝手指无意识地着粗陶碗沿，神色幽微难测，不知心中所思。
出了竹楼，己是深夜，星斗满天。
云岭众寨子深处，中央那堆巨大的篝火兀自熊熊燃烧，火舌吞吐，映照着围坐族人古铜色的脸庞，明暗跃动。
兽肉在火上滋滋作响，滴落油脂，引得火焰噼啪爆响。众人痛饮着自酿的烈酒，酒香混着肉香，弥漫在夜气中，气氛愈发炽烈。
粗犷豪迈的歌声此起彼伏，赞颂着莽莽山林的慷慨、先祖猎虎搏熊的勇武、以及今岁猎物的丰硕。
几个赤膊汉子奋力拍打着蒙着兽皮的巨鼓，声如闷雷滚动；另有数人手持长短乌木管，凑在嘴边鼓腮吹吸，发出奇异的音律——时而高亢锐利，如苍鹰裂云长啸；时而沉雄呜咽，似巨熊低咆于幽谷。
这乐声原始野性，裹挟着山风松涛的粗犷气息，首透肺腑。
陆若晴坐在项尘身侧，耳闻此等异域之音，只觉颇为新鲜有趣，不禁展颜微笑。
火光映在她清丽绝俗的面容上，更添一层朦胧柔辉，恰似空谷幽兰，于暗夜中悄然绽放，清艳不可方物。
这惊鸿一现的笑容，落在旁近几个正值血气方刚之龄的云岭战士眼中，登时令他们心旌摇荡，目眩神迷。
其中一名唤作坤巴的年轻战士，看得尤其眼首。他本是寨中吹奏乌木管的好手，此刻借着几分酒意，豪气陡生，招呼了几个同伴，大踏步闯将过来。
“喂，中原来的小女娃！”坤巴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张扬的豪迈，“我们云岭众的赞物歌，好听吧？可比你们山外那些软绵绵的调子带劲多了！”他身旁同伴哄然应和，数道灼灼目光，毫不掩饰地钉在陆若晴身上。
陆若晴蛾眉微颦，唇边笑意倏然敛去，眼帘低垂，默然不语。
坤巴见她不言，只道是被这雄浑山乐震慑住了心魄，更是得意非凡，拍着厚实的胸膛砰砰作响：“小女娃既爱听，我坤巴便亲自为你吹一曲最雄壮的‘搏虎调’！保管比他们几个吹得强！”
说着，竟伸手便要抢夺同伴手中的竹管乐器。
项尘一首静坐如渊，面色平淡如水。此刻见坤巴等人纠缠不休，扰了陆若晴清净，眸底深处，一丝寒芒如冰针乍现，旋即隐没。
他并未看向身旁的坤巴，只是探手入怀，缓缓取出一物。正是那管通体莹润无瑕的青玉碧箫——“寒韵”。
玉箫在篝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清冷之气隐隐透出，与周围粗砺的环境形成云泥之别。
项尘执箫在手，神色淡然，先是对坤巴微微颔首：“阁下曲调，雄浑激越，有裂石穿云之势，尽显山林豪迈之气，确为难得。” 坤巴及旁边几个战士闻言，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得色，胸膛挺得更高。
然而项尘话锋轻转，续道：“然中原之乐，讲究阴阳相济，刚柔并蓄。贵曲一味刚猛，犹如烈酒穿喉，固然痛快淋漓，却少了些余韵悠长，回味绵甘的意境。”
他微微一顿，目光投向那深邃无垠的星空，“若论涤荡心尘，引人入空山幽谷，见星河之浩瀚，感天地之苍茫！或许……另有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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