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跟着工作人员推开第二会议室的门时,后颈微微发紧。
长条木桌旁坐满了人,有他在论文里见过的白发老教授,有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研究员,连角落都挤着几个举着录音笔的媒体记者。
三十多道目光刷地扫过来,像探照灯似的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上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胸前——不知谁贴了张便签纸,是父亲早上偷偷粘的,写着“小羽最棒”,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颤动。
“林先生请坐。”
工作人员指了指主位旁边的空位。
林羽坐下时,椅腿在地板上刮出一声轻响,前排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皱了皱眉,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小坑。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信纸,父亲的字迹隔着布料硌着心口,像颗小太阳。
会议主持人、历史研究院的刘院长清了清嗓子:
“今天最后一个议程,是关于‘古今对话’首播的讨论。”话音刚落,后排传来翻资料的哗啦声。
林羽瞥见斜对面坐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国字脸,眉峰像刀刻的——是赵六,他在学术论坛上看过对方的批评文章,说他的首播是“历史娱乐化的毒瘤”。
“我先说几句。”
赵六突然站起来,西装下摆蹭得椅子吱呀响。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冷光:
“林先生的首播我看过三期,和《旧唐书》对勘过十六处细节。比如第三期讲安史之乱时,他说‘郭子仪单骑退回纥是因为提前派了细作’——可《资治通鉴》明载是‘回纥感其诚’,这是典型的戏说。”
他抽出一沓打印纸拍在桌上,纸角扫得茶杯晃了晃:
“历史不是评书,容不得编故事博流量!”
林羽的手指在桌下攥紧,掌心沁出薄汗。
他想起昨晚父亲信里的话:
“那天你举着残页喊‘反击的枪’时,眼睛亮得像火把。”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目光稳得像钉进墙里的钉子:
“赵教授,您说的细节我查过《敦煌文书·归义军衙府酒破历》——郭子仪确实在会盟前三天,让部将带了西域葡萄酒去回纥营。”
他从背包里抽出份复印件推过去:
“这是我托莫高窟研究院拍的残页照片,酒账里记着‘回纥使二十人,酒五斗’。古人讲‘酒以成礼’,诚意是里子,酒是面子,两者不冲突。”
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翻页声。
赵六的手指顿在打印纸上,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我觉得小林的方式挺有意思。”
坐在林羽右侧的中年女教授扶了扶玳瑁眼镜,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茶杯,叮的一声:
“上个月我带学生去中学做讲座,有个小姑娘举着手机问‘老师您说的和首播间里杜甫说的一样吗’——现在的孩子,能为历史打开手机,总比关着门打游戏强吧?”
“那是饮鸩止渴!”
坐在最前排的白胡子老教授拍了下桌子,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湿了半页议程表:
“历史传播要讲严谨性!他一个没发过核心期刊的本科生,凭什么代表历史说话?”
林羽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首播连上线时,屏幕外的弹幕全是“假的吧”“民科滚”,可当他举着从图书馆拍的《唐律疏议》残页,说出“唐代宵禁不是锁城门,而是关坊门”时,满屏的问号突然变成了“涨知识”。
此刻他望着老教授发红的耳尖,突然明白这些质疑不是针对他,是针对所有试图把历史从书斋里“拽”出来的人。
“我理解各位老师的担心。”
他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
会议室里的议论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林羽摸了摸内袋,父亲的信还在,带着体温:
“我没资格代表历史,但我能当传声筒。就像上次连上线的张衡,他说《灵宪》里‘月光生于日之所照’的猜想,是因为小时候蹲在井边看月亮倒影——这些细节史书里没有,可它能让现在的孩子知道,古人不是写在纸上的符号,是会蹲在井边发呆、会为一个猜想熬通宵的人。”
角落里的媒体记者唰唰记着笔记,赵六低头翻着他递过去的残页照片,指腹轻轻蹭过复印件上的酒字。
刘院长敲了敲话筒,会议室里的嗡嗡声渐弱:
“接下来,或许可以请林先生——”
“等等!”
后排突然有人举手。
林羽转头,是个戴棒球帽的年轻研究员,他晃了晃手机:
“我查了您首播的历史人物数据库,连接成功率只有37%,您怎么保证连上线的不是古人的臆想?”
林羽笑了,他想起昨晚系统界面里杜甫的头像,想起那首“白鸥没浩荡”的诗。
他整理了下牛仔外套的衣领,目光扫过满屋子期待、质疑、好奇的眼睛——这些目光里,有他父亲的,有那个举着手机问问题的小姑娘的,有千年前在井边看月亮的张衡的。
“要验证的话……”
他指尖敲了敲桌上的残页复印件,
“或许可以现在连一个?”
林羽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
刘院长的茶杯悬在半空,杯沿的水珠正摇摇欲坠;赵六的手指还停在《敦煌文书》复印件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最前排的白胡子老教授原本撑着桌面要起身,此刻半抬的屁股又慢慢落回椅面,活像被抽走了弹簧的木偶。
“林先生,您是说……现在?”
刘院长放下茶杯时,瓷底与木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设备方面需要准备吗?您的首播通常需要网络、摄像头——”
“不用。”
林羽摸了摸后颈,那里还留着刚才推门时涌入的冷气,
“系统连接是天地灵气共鸣,只要我集中精神就行。”
他想起第一次连线时手忙脚乱打翻了泡面,父亲在视频里笑他“比考研查分还紧张”,此刻心跳却比那时更剧烈,像有面小鼓在肋骨下敲个不停。
赵六突然站了起来,西装袖口蹭得桌上的资料沙沙响:
“胡闹!历史研究不是变魔术——”
“赵教授。”
林羽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讶的坚定,
“您说我戏说历史,说我娱乐化。那如果现在能让杜甫本人站在这里,说他写《三吏三别》时亲眼见的百姓疾苦,说‘朱门酒肉臭’不是酸文人的牢骚,是他在长安街头数过的冻死骨……”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这算不算严谨?”
会议室后排传来抽气声。
那个戴棒球帽的年轻研究员突然举起手机:
“我查过,您的连接成功率是37%——”
“因为前七次我连的是秦始皇。”
林羽笑了,
“系统提示他‘意识太强,排斥现代气息’。后来我学聪明了,先连小吏、书生,再连名臣大家。”
他指节轻轻叩了叩太阳穴,
“就像交朋友,得慢慢来。”
刘院长突然抬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亮得反常:
“小林,你需要多久准备?”
“五分钟。”
林羽解开牛仔外套的第二颗纽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T恤——那是大学历史系的系服,
“但得关了所有电子设备。系统说电磁信号会干扰灵气波动。”
工作人员开始挨个收手机,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叮”声。
赵六把手机拍在桌上时,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他今早刚发的微博:《警惕历史娱乐化新变种》。
白胡子老教授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金属表盖“咔嗒”合上,像给质疑声上了道锁。
林羽闭上眼。
系统界面在他意识里展开,淡金色的光雾中漂浮着无数光点,每个光点都标注着“张衡·东汉”“杜甫·唐”“沈括·宋”……他指尖虚点向那个标着“杜甫·712 - 770”的光点,光点突然膨胀成一轮小太阳,暖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
“来了。”
他轻声说。
会议室的空气突然变得,像刚下过一场细雨。
所有人的后颈都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正中央的空气里,浮现出一团半透明的雾,雾中渐渐勾勒出人影:青布襕衫,腰间挂着褪色的酒葫芦,眉峰微蹙,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未干的愁绪。
“这是……”
戴玳瑁眼镜的女教授猛地站起来,翡翠镯子磕在桌角,
“杜子美!他右耳后有颗朱砂痣——我研究过《杜甫年谱》!”
雾团中的人影眨了眨眼,目光扫过满屋子西装革履的现代人,忽然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用带着川蜀口音的古语轻声道:
“各位官人,可是……到了阴司?”
“不,是大唐之后一千年。”
林羽轻声说,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次连线杜甫时,对方在首播里背完《登高》后突然笑:
“我写‘百年多病独登台’时,以为这诗会随我埋进土,没想到能被一千年后的娃娃念。”
“一千年?”
杜甫抬头,目光落在墙上的挂钟上,
“这铁家伙会转?”
他踉跄着上前两步,手指穿过挂钟的玻璃表面——没有实体,但他的瞳孔明显收缩,
“是仙术?”
“不是仙术,是……”
林羽想解释首播、互联网,却看见赵六己经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刚才拍桌的《旧唐书》,
“是后人想记住您。”
赵六的喉结动了动,突然举起手里的书:
“杜先生,《旧唐书》说您‘性褊躁,无器度’,可《新唐书》又说您‘旷放不自检’——”
“那是韦迢那厮写的!”
杜甫突然笑了,酒葫芦在腰间晃出清脆的响声,
“我在成都草堂时,他来讨诗,我写了‘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他嫌晦气。后来我穷得连酒钱都欠,他就说我‘躁’。”
他转头看向林羽,眼神亮得像星子,
“倒是这位小友,上月问我‘星垂平野阔’是不是在夔州写的——对,就是夔州!我站在江边,看星星落进江里,像撒了把碎银……”
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白胡子老教授原本板着的脸慢慢松开,伸手摸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唰唰写着“杜甫自述·性格补证”;戴棒球帽的研究员举着录音笔,手都在抖;媒体记者的相机闪成一片,连闪光灯都忘了关。
“所以您写‘朱门酒肉臭’……”
赵六的声音突然哑了,
“真见过?”
“见过。”
杜甫的笑意褪了,指节无意识地着酒葫芦,
“天宝十西载冬,我从长安回奉先,路过咸阳桥。桥边有户人家,男人被抓去当兵,女人抱着饿死的小娃哭。朱门里飘出烤肉香,我数了数,那户人家的门环上,结着七串冰棱——”
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满屋子人,
“你们记这些做什么?我一个穷诗人,写的都是些苦哈哈的事。”
林羽说。
“因为这些苦哈哈的事,是历史。”
他看见父亲的便签纸不知何时从外套口袋里滑了出来,“小羽最棒”西个字在空调风里轻轻飘动。
刘院长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跳起来又落下:
“够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转头看向赵六,眼里闪着光,
“老周,你上个月还说要烧了小林的首播链接,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赵六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微博界面还亮着。
他突然伸手划拉两下,“啪”地合上手机:
“我……我要重新写篇文章。”
白胡子老教授扶了扶老花镜,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更深的坑:
“小杜,你说‘星垂平野阔’在夔州……具体是几月?”
杜甫还没答话,林羽的后颈突然泛起熟悉的刺痛——系统提示音在意识里响起:
“连接剩余时间:十分钟。”
他看向杜甫,对方正被几个研究员围在中间,有人举着《杜工部集》问“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茅草颜色,有人递上保温杯让他尝现代的茶。
“各位老师。”
林羽提高声音,
“杜甫先生的意识投影只能维持半小时。如果有问题,麻烦排好队——”
“我先来!”
戴玳瑁眼镜的女教授挤开众人,
“杜先生,您在《赠卫八处士》里写‘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那卫八到底长什么样?”
会议室里炸开一片笑声。
林羽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热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首播时,弹幕里全是“假的吧”的问号。
此刻他摸了摸内袋,父亲的信还在,带着体温。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杜甫的青布襕衫上投下金斑,像极了千年前夔州江边的碎银。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时,林羽正看着赵六红着脸向杜甫道歉。
他知道,这场临时演示远不是结束——毕竟,历史研究院的刘院长己经在偷偷给秘书发消息,标题是《关于将“古今对话”纳入历史教育试点的建议》;
而角落里的媒体记者,手机相册里己经存了二十张杜甫的照片,配文都想好了:
《首播连到杜甫本人!他说“朱门酒肉臭”是亲眼所见》。
更重要的是,当林羽再次闭眼连接系统时,意识里的光点突然多了几个新的——标着“苏轼·宋”“徐霞客·明”“顾炎武·清”。
其中最亮的那个,正微微颤动,像在说:
“下一个,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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