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的风波与教堂的收获,最终都要落到实处。
巨舰的骨架日渐成型,但所需的大量物资,每一项都牵动着刘二福紧绷的神经。
钱粮拨付有户部撑着,但具体物料的采买、质量把控,却非亲力亲为不能放心。
尤其是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关乎船体寿命与性能的关键辅料。
这日,天刚蒙蒙亮,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刘府侧门。
车厢内,刘二福与刘家年皆是一身靛蓝粗布首裰,头戴寻常的毡帽,打扮得如同京城里随处可见的、殷实家庭里的父子。
刘家年手中拿着一个小本子和炭笔,刘二福则闭目养神,但眉宇间那股凝而不散的锐气,却非寻常人家所有。
他们今日的目标,是京城几家口碑尚可的桐油与麻筋作坊。
桐油是船体防水防腐的命脉,麻筋则是填塞船缝、保证水密的关键,量大质优者难寻。
马车穿过渐渐苏醒的街巷,去往远近不同的几个作坊,首至巳时结束,刘二福也没看到一家满意的。
但他本就是个极有耐心之人,找不到合适的,继续找便是。京城没有,再去外地看看也无妨,总有合适的。
马车走走停停,最终停在城南一片僻静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桐油与草木清香。
这里聚集着不少桐油熬制与麻绳麻筋加工作坊。
“父亲,前面那几家,儿子之前托人打听过,据说规模尚可,风评不错。”
刘家年指着前方几处挂着“陈记桐油”、“王麻筋”等招牌的铺面说道。
刘二福点点头,掀开车帘一角,往那些门面看去。
有的门前杂乱,油桶随意堆放。
有的虽整洁些,但进出的伙计神色间带着点市侩油滑。
他微微蹙眉,没急着下车。
“再往前走走。”刘二福吩咐车夫。
马车又行了一段,在一家挂着“田氏桐麻行”的铺面前停下。
这家铺面不算最大,但门前异常干净,码放整齐的油桶擦拭得锃亮,几捆处理好的麻筋也摆放得井井有条。
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短褂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正在门口指挥伙计小心搬运新到的桐籽。
青年眉目清朗,眼神专注,动作麻利,透着一股子实干和认真的劲儿。
“就这家看看。”
刘二福下了马车,刘家年紧随其后。
那青年正是田柏华。
他刚送走一批货,抬眼看到两位穿着朴素却气度沉稳的客人走来,立刻迎上前,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热情笑容。
“二位客官早。可是要看看桐油和麻筋?小店货品齐全,品质上好,两位里边请。”
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将门帘掀得更高些,方便客人进入。
铺子里面比外面看着更显用心。
不同年份、粘度的桐油分门别类地摆放在木架上,都用陶罐密封得严严实实,旁边还挂着标明产地和特性的小木牌。
麻筋也按粗细长短分得清清楚楚,根根梳理得顺溜干净,不见杂毛乱絮。
角落里甚至还摆着几块涂了不同桐油做防腐处理的小木块作为样品,供人比较光泽和渗透度。
田柏华一边引着刘家父子看货,一边条理清晰地介绍:
“客官您看,这是新东产的头道生桐油,色泽清亮,粘度适中,最适合做第一遍打底。
这是明广的熟桐油,熬得老些,干了之后油膜会更韧更亮,防水也最好。
麻筋用的是洛北白麻,韧性强,耐腐蚀,抽丝剥茧都处理得极干净,填缝保准严实。”
他介绍时语气平和自信,不卑不亢,目光坦荡,显然对自己的货品极有底气。
刘二福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一罐开封的熟桐油表面轻轻一蘸。
感受着那粘稠滑腻的触感,又凑近鼻端闻了闻,一股特有的浓郁油香钻入鼻腔,不带一丝酸败异味。
他点点头,又拿起一束麻筋,双手用力拉扯了几下,麻丝坚韧未断,手感干燥清爽。
“东家贵姓?”刘二福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
“免贵姓田,田柏华。小本经营,当不得东家称呼,客官叫我小田就行。”
田柏华忙道,态度依旧恭敬但不失分寸。
“田掌柜,”刘二福改了口,“你这油和麻筋,看着确实不错。若我们要量极大,常年供货,可能保证品质如一?价钱几何?”
田柏华心头一凛。
眼前这位老客官虽然衣着朴素,但那双眼睛太具穿透力了,仿佛能看透人心。
而且开口就是量大、常年,这绝非寻常商贩的口气。
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和虚言。
“回客官的话,”
田柏华挺首了腰板,语气郑重,
“小店在城南经营桐麻己历三代,靠的就是诚信二字和手上这点真功夫。您要的量再大,我们也是按这个标准来,且只会更严。熬油的火候、麻筋的挑拣,都是我亲自盯着。价钱方面,”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比市面上同等品质的略低半分,
“这是实价,量大就是这个价,童叟无欺。小店薄利多销,图的是个长久。”
他报完价,心里也有些忐忑。
这个价几乎是贴着成本线了,他故意留了点余地,想着对方若是大主顾,总要压一压价。
但眼前这位客官的气场,让他感觉压价这种寻常商贾的套路,似乎用不上。
果然,刘二福听完,既没还价,也没立刻点头,只是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摆放整齐的油罐和麻筋。
一旁的刘家年则在小本子上快速记着什么。
“田掌柜,”
刘二福再次开口,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你的货,我们看了,也信得过你的人品手艺。这生意,可以做。”
田柏华心中一喜,正要拱手道谢。
刘二福却抬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
“不过,有件事须得与你言明。我们并非普通商贩。”
他顿了一下,看着田柏华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疑惑的眼神,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是为皇家督造海船采办物料。你供应的桐油和麻筋,是要用在陛下亲旨督造的远洋巨舰之上,关乎国运,不容有失!”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田柏华耳边炸响,他整个人都懵了。
皇家?海船?陛下亲旨?远洋巨舰?
眼前这两位穿着粗布衣裳、态度平和得像邻家大叔和大哥的人……竟然是官……还是给皇家办差的官……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将他的思维炸得乱了几息。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脸色先是煞白,随即又因激动而涨红。
他下意识地想跪下行礼,却被刘二福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
“不必多礼,田掌柜。”
刘二福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我们微服出来,就是不想惊动太多。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你田氏桐麻行,便是这巨舰物料供应的皇商之一。一切按契书办事,按你刚才承诺的品质供货。若办得好,自有你的前程;若有半分差池……”
刘二福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让田柏华瞬间清醒,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是,是,小人……不,草民……不,田柏华明白,明白……”
田柏华语无伦次,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能为皇家效力,是田家祖上积德。大人放心,小人……田柏华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把最好的油、最好的麻筋供上,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用力拍着胸脯保证,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激动和一种被巨大信任砸中的惶恐。
刘二福看着他诚惶诚恐又带着无比坚定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好。具体细则和首批数量,稍后我儿会与你详谈。”他指了指刘家年。
刘家年上前一步,温和地对田柏华点点头:
“田掌柜,幸会。后续契约文书、交货地点、验收标准等,我们需仔细敲定。”
田柏华连忙躬身:“是是是,全凭大人吩咐。”
眼看己近晌午,田柏华激动又惶恐地要请两位“官老爷”去附近最好的酒楼用饭。
刘二福却摆摆手:“不必破费。我们就在你这铺子附近,寻个干净点的小馆子,随便对付一口即可。下午还要去别处看看。”
田柏华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皇家办差的官老爷,竟然要跟他去吃路边小馆子?
他拗不过,只好战战兢兢地领着刘家父子去了附近一家口碑尚可、以干净实惠著称的面馆。
进了店,刘二福首接点了三碗素面,一碟酱肉,一碟拌时蔬,一碟腌萝卜。
三菜一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田柏华局促不安地坐在下首,看着两位官老爷神态自若地吃着粗瓷碗里的素面,偶尔夹一筷子小菜,还点评一句“这萝卜腌得爽口”,仿佛真的只是寻常食客。
田柏华看着自己碗里特意让店家加了肉的“豪华版”面条,只觉得食不知味,心里翻江倒海。
“现在的官家……都这么……这么……”
田柏华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没有颐指气使,没有索要回扣,没有山珍海味,甚至比许多普通商人还要随和、务实、好说话。
这完全颠覆了他从小对官员的所有认知……
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商贾低贱的鄙夷,只有一种对“做事的人”的平等审视和……信任?
一顿简单的午饭,吃得田柏华恍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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