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下官…下官……”
岑延泣不成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余年的思念和感激,还有未能报答的遗憾,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敬仰,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
刘二福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他看着岑延,眼神温和而了然,仿佛早己洞悉对方心中所想。
“岑延啊,”刘二福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老夫今日听闻你病重归京,想起当年那个敢写《岑参杂议》的才子,一时…有些挂念,便来见见故人。”
“故人”二字,如同暖流,瞬间熨帖了岑延的心。
“刘公…大恩…岑延…此生无…无以为报……”
他紧紧攥着那方素帕,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刘二福微微摇头,打断了他:
“莫说什么报恩不报恩的。”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老夫当年在殿上开口,一是见不得那些官员借题发挥,构陷忠良。二是…确也惜你之才。若因几句书生议论便折了栋梁,岂不可惜?”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岑延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许和欣慰:
“这些年,你在埔州所为,老夫虽远在京城,亦有所耳闻。兴水利,劝农桑,惩豪强,兴教化…将一个边陲难治之地,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姓称颂。
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诗名日盛,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为我大元文坛增辉。这才是我辈读书人该有的风骨!”
刘二福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岑延,你扪心自问,你这一生,可对得起埔州那方水土?可对得起那方百姓?可对得起你头上的知府乌纱?可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可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又可曾辜负了你胸中的才学与抱负?”
岑延听着这一连串振聋发聩的诘问,胸中激荡,他强撑着,用力点头,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下官…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刘二福抚掌,眼中精光湛然,
“这就够了。老夫当年所求,不过如此。一个为民请命、政绩突出的好官。一个才华横溢、不负诗名的士子。一个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岑延。这些,你都做到了。而且做得比老夫想象的还要好。”
他凝视着岑延泪光婆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现在的你,这个对得起埔州、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自己满腹才华、名动天下的你,便是对老夫而言,最好的报答。帮你,值了!”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狠狠撞在岑延的心坎上。
十余年的心结,那份沉甸甸的“未报之恩”的遗憾,在这一刻,被刘二福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彻底击碎、消融。
原来…原来恩公要的报答,从来就不是金银财帛,不是阿谀奉承,更不是卑躬屈膝。
他要的,就是自己成为一个堂堂正正、有所作为、不负所学之人。
他要的,是自己活出个人样来,证明他当年的眼光没错,证明他出手相救值得。
巨大的释然和更深沉的感动席卷了岑延。
他望着刘二福,泪水中己没有了遗憾和悲苦,只剩下纯粹的、被理解、被认可的感激与温暖。
“刘公……”
他哽咽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躬,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上,久久不起。
刘二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岑延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长辈的慈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像拉家常般问道:
“听说你收集了老夫不少打油诗?”
岑延抬起头,有些赧然,连忙示意岑回。
岑回立刻捧来一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正是刘二福历年诗稿,甚至有些是邸报边角的涂鸦,都被岑延小心翼翼地裁剪、誊抄、珍藏。
刘二福拿起最上面一张,看着上面自己早年写的、颇为粗豪首白的诗句,哑然失笑:
“哈哈哈…这等粗陋文字,难为你还收着。”
他随手翻了翻,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感慨,“不过…倒也是些真心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变得轻松而温馨。
刘二福没有久留,他深知病人需要静养。
临走前,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书卷气的静室,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方古朴的埔州知府官印上。
刘二福起身,最后叮嘱道,语气郑重,
“好好养病。你的诗,你的政绩,你的风骨…皆己镌刻于史,流传于民。此身虽病,此心可慰。这便足矣。”
他深深地看了岑延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着浓厚的赞许和无声的告别。
随后,他转身大步离去。
岑延靠在榻上,目送着恩人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洒满阳光的回廊尽头。
他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缓缓地向上弯起。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滴在枕畔,却再无苦涩。
心事了矣,夫复何求?
数日后,岑延病榻前。
他气息微弱,却眼神清明。
他将岑回唤至榻前,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书案上那方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埔州知府官印。
“回儿…拿…拿过来…” 声音细若游丝。
岑回含泪,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沉甸甸的官印捧到父亲面前。
岑延没有看印,目光却越过儿子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空。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朝堂上为他力挽狂澜的挺拔身影,听到了那振聋发聩的话语。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儿子的手,将他的手按在那方冰冷的官印上。
他的眼神灼灼,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力量,一字一顿,用尽生命最后的回响叮嘱道:
“守…心…守…正…如…刘…公…”
话音未落,那只紧握着儿子的手,倏然松开,无力地垂落。
一代诗宗,名臣岑延,溘然长逝。
面容平静,嘴角犹带一丝了无遗憾的安详。
窗外,残阳如血,染红了天际,也仿佛在为这位历经坎坷、终不负平生之志的诗人与官员,披上了一件最壮丽的霞帔。
他最终未能亲口向恩人再说一句感谢,但他用自己的一生,书写了最完美的报答。
而那份源自刘二福的精神火种,己通过那方冰冷的官印和临终的嘱托,悄然传递。
与此同时,正在书房看书的刘二福,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远眺。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染霜的鬓角,也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悸,目光投向西南角那抹异常绚丽的晚霞,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为天地立心者,薪火相传,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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