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挣扎着穿透浓厚的云层,勉强照亮了地上那个油布包裹和军需官李守仁惨无人色的脸。
卢淦从麻袋堆的阴影里站起身,金丝眼镜的镜片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两点寒星。
那双眼睛里,此刻所有的伪装都己剥落,只剩下冰冷的、野兽般的警惕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那沉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卢淦感到威胁——
这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猎物,而是一个随时准备反噬的、冷静的猎手。
“我再问你一遍,这深更半夜,你和李军需官,在……处理什么‘报废文件’?”
李守仁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语无伦次:
“卢……卢长官!误会!天大的误会!这……这……是……是……”他“是”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个所以然,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语。
余则成却纹丝未动。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略微前倾、仿佛随时能扑出的姿势,目光死死锁住卢淦。
他没有看地上的包裹,也没有看的李守仁,仿佛这世上只剩下卢淦这一个目标。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穿透了李守仁的哆嗦声:
“卢长官好兴致,深夜巡营,专挑这垃圾堆?”
没有辩解,没有慌乱,只有一句同样带着冰碴的反问。
这反应再次出乎卢淦的预料。
他原以为对方要么会惊慌失措地辩解,要么会狗急跳墙地动手。
“职责所在,军统查案,不分时辰地点。”
卢淦向前缓缓踏出半步,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倒是你,余则成,一个新兵蛋子,深更半夜替李军需官‘埋文件’?这文件的分量,听起来不轻啊。”
他的目光再次刺向地上的包裹。
“分量?”余则成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卢长官既然都看见了,何不自己打开看看?也好确认一下,是不是值得您这位军统大员亲自盯梢的‘大案’。”
他竟主动将球踢了回来,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卢淦的眼神骤然一厉。
他当然想打开!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度危险的气息,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弯腰去碰那个包裹,余则成会立刻发动雷霆一击!这小子,绝非等闲!
“余则成,你到底是什么人?”卢淦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潭深水。
“一个江北逃难来的流民新兵?呵,你这份胆色,这份镇定,还有你盯着鞭子时那副研究牲口的眼神……
两个月的新兵?骗鬼去吧!说!谁派你来的?共党?日本人?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地方军阀?”他步步紧逼,试图用言语撕开对方的伪装。
瘫在地上的李守仁听到“共党”、“日本人”这些字眼,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晕厥过去。
余则成面对卢淦的咄咄逼问,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些指控不过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卢长官想象力真丰富。”他语气平淡,“我就是一个被抓了壮丁,只想活命的兵。
至于这包裹……”他微微偏头,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那油布包裹上,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李军需官说是‘废料’,让我埋了。长官若不信,何不问他?”他轻巧地把焦点再次引向的李守仁。
卢淦的目光瞬间钉在李守仁身上。
李守仁浑身一颤,对上卢淦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神,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辩解,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横竖都是死!
“不……不关我事!是他!是他逼我的!”李守仁突然爆发出绝望的嘶喊。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余则成,眼神里充满了疯狂和推卸,“是他!他是共党!他逼我偷……偷电台!卢长官!他是共党!快抓住他!”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企图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余则成身上,用这个惊天“指认”来换取一线生机。
“电台?!”卢淦瞳孔骤然收缩!虽然早有猜测,但李守仁这绝望中的嘶喊,无疑坐实了包裹里东西的性质!
一部军用电台!这价值远超他之前怀疑的普通走私物资!这涉及到的是通敌、是间谍!是大案!
卢淦的注意力被李守仁这石破天惊的指认和“电台”二字牢牢吸引!就在这心神微分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致命破空声的锐响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一道微不可察的寒光,从余则成垂在身侧的手腕处闪电般射出!
目标并非卢淦,而是瘫坐在地、正指着余则成疯狂嘶喊的李守仁!
“呃……”李守仁的嘶喊戛然而止。
他圆睁的双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咽喉处。
一根细如牛毛、尾部带着一缕几乎看不见丝线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没入了他的喉结下方,只留下一个微小的红点。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随即软软地瘫倒下去,再无声息。
只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残留着极度的恐惧和茫然。
灭口!干净!利落!狠辣!整个过程快得让卢淦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甚至没看清余则成是如何出手的!那绝非普通士兵能掌握的技能!
卢淦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再次刺向余则成!
这一次,他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和探究,只剩下纯粹的、如临大敌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惊!
余则成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他缓缓收回手,动作自然得如同掸去衣角的灰尘。
他的目光从李守仁的尸体上移开,重新落在卢淦身上。
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杀人后的波动,只有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平静。
他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了一个碍事的垃圾。
“现在,”余则成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嘲弄,“死无对证了。
卢长官,您说,这‘报废文件’……该怎么处置?”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指向地上那个沾了李守仁血迹的油布包裹——那部至关重要的电台。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角落,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李守仁的尸体歪倒在污秽的地上,体温尚存,却己是一具空壳。
那部电台静静地躺在血泊边缘,像一个沉默的、却足以引爆一切的炸弹。
卢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并非恐惧,而是猎手遭遇真正强大猎物时的极致兴奋与高度警惕。
他死死盯着余则成,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年轻人展现出的身手、心计、冷酷,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绝不是普通的共党交通员!他很可能是一条真正的大鱼!一个潜伏在国军内部、级别不低的特工!
但此刻,局面变得异常微妙而危险。
李守仁死了,唯一的“人证”消失。
电台就在这里,是铁证,但怎么拿?强行拿下余则成?卢淦没有丝毫把握!
对方刚才那神鬼莫测的一击,让他深刻认识到这个“新兵”的可怕。
一旦动手,生死难料!
他需要的是顺藤摸瓜,挖出背后的网络,而不是仅仅缴获一部电台!
余则成也在看着卢淦,眼神沉静如渊。
他似乎看穿了卢淦的犹豫,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
“卢长官,军统谍报处‘夜枭’的大名,在下略有耳闻。
您这次下来,明察军纪是假,暗中调查116师某些军官与江北‘那边’不清不楚的物资往来,才是真吧?”
他精准地点破了卢淦此行真正的核心任务!
卢淦再次感到震惊。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士兵能知道的情报!
连他的代号都……这个余则成,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部电台,”余则成用脚尖轻轻点了点油布包裹,动作随意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味,“对您来说,是烫手的山芋。
缴了,断了线,您真正想查的大鱼就惊了。”
不缴,您没法交代。”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但对我来说,它很重要。
李守仁己经闭嘴了,没人知道今晚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谈谈。”
“谈谈?”卢淦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戒备,“跟你这个……身份不明的‘共党’?谈什么?谈怎么放你带着电台走?”
他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冷笑,“余则成,你太高看自己了!就算你身手了得,今晚你也插翅难飞!只要我喊一声……”
“您不会喊的。”余则成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喊来了人,电台暴露,您辛苦追查的物资走私线索就彻底断了。”
您‘夜枭’的招牌,就砸在这小小的378团了。
更何况……”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卢淦,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危险的程度。
卢淦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冰冷杀意的气息。
“更何况,”余则成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攫住卢淦。
“您真的以为,南京方面派您下来,仅仅是为了查几车走私的粮食药品?”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耳语,“116师整师投敌的密报……
您那位在侍从室的老同学,就没给您透过一点风?”
轰!如同一个炸雷在卢淦脑海中爆开!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
116师整师投敌?!这……这怎么可能?!这绝对是最高机密!他的老同学……余则成怎么会知道?!
这己经超出了他任务的范围!这消息如果是真的……那将是天塌地陷!
一瞬间,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以及一种被更深、更黑暗的漩涡卷入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卢淦!
他死死盯着余则成,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只有一片冰冷的笃定。
余则成看着卢淦剧变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
他趁热打铁,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李守仁只是个小卒子,这部电台,牵扯的远比您想象的要深!它关系到能否拿到116师高层通敌的铁证!
卢长官,是拘泥于一部电台抓个小卒子,坏了您查办通敌叛国大案、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还是……我们各取所需?”
卢淦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的大脑在飞速权衡。
余则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行动的深层目的和潜在的巨大风险与机遇。
116师投敌?这个指控太可怕了!但余则成能说出他代号,点破他核心任务,甚至知道他侍从室的老同学……
这一切都表明,对方掌握的情报层级,高得可怕!这部电台背后,可能真的牵涉到惊天动地的叛国案!
放走余则成和电台,风险巨大!此人身份不明,极度危险!
但……如果真能借此挖出116师通敌的铁证,那将是泼天的大功!足以让他卢淦在军统内部一步登天!
反之,如果现在强行拿下余则成,就算成功,也只会得到一部孤零零的电台和一个死掉的军需官,真正的大鱼必然受惊遁走。
116师这条线就彻底断了!那个“整师投敌”的可怕消息,也将失去验证的机会!
地上的电台包裹,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又致命的光泽。
卢淦的目光在余则成冰冷的脸上、地上的电台、李守仁的尸体上来回扫视。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对惊天功劳的渴望、对深挖大案的执念,以及对余则成所透露那恐怖消息的求证欲,压过了对眼前这个危险分子的忌惮。
他眼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重新凝聚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锐利光芒。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达成魔鬼交易的冰冷决断:
“电台,你可以带走。”他盯着余则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我要的东西……三天之内,必须出现在我的案头。
否则,天涯海角,我卢淦必亲手送你下去陪李守仁!”
余则成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仿佛这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微微颔首,动作干脆利落:“成交。”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立刻弯腰,动作迅捷而谨慎,一把抓起地上的油布包裹,沉甸甸的分量证实了他的说法。
他看都没看卢淦一眼,转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仓库后方更深的黑暗里,无声无息。
卢淦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他低头,看着脚下李守仁尚有余温的尸体,又看向余则成消失的方向,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一场血腥的遭遇,一次致命的试探,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与魔鬼的临时交易。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那个叫余则成的神秘士兵,己经纠缠在了一条布满荆棘与深渊的钢丝之上。
而这部被带走的电台,就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不知将在何时何地,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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