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目的猩红方块，狠狠烙在林栋的视网膜上。
“阳性。”
这两个字，悬停在核酸报告的最上方。一瞬间，林栋的身体本能地绷紧，等待着那场席卷全身的风暴——高烧、酸痛、喉咙痛、咳嗽。他屏住呼吸，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预想的浪潮并未袭来。身体内部一片死寂，没有灼热、没有疼痛、没有一丝不适，呼吸平稳，心跳恒定。他摸了摸额头，皮肤温凉干燥，深吸一口气，空气顺畅地涌入肺叶。
这不对劲。林栋，一个三十五岁的普通财务分析师，生活轨迹清晰：家、公司、幼儿园、菜市场。他解锁手机，再次确认健康码，鲜红的感叹号依旧狰狞，“阳性”二字清晰无误。
身体无恙，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被那抹猩红瞬间抽干了。不是病痛，而是……感觉。
世界在他眼前陡然褪去了色彩与温度。窗外的春日阳光，只剩下刺眼的光线；楼下孩童的笑声，成了令人烦躁的噪音；餐桌上妻子留下的半杯牛奶，杯壁的水珠，只是一组物理现象。
喜悦、悲伤、愤怒、爱怜……所有熟悉的情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一片彻底的虚无。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格式化的硬盘，所有感性的数据被清除，只剩下冰冷、高速运转的逻辑处理器，在颅腔内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主卧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儿子林小阳撕心裂肺的嚎哭。林栋站起身，步伐稳定，推开虚掩的门。
林小阳蜷缩在床边地毯上，额头豁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惨白的小脸流下，滴在浅色地毯上，洇开刺目的红。孩子疼得浑身发抖，涕泪横流，看见父亲，本能地伸出沾满血污的小手哭喊：“爸爸！爸爸！疼！好疼啊！”
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林栋的目光落在伤口上：长度约2.5厘米，深度目测未及颅骨。他绕过那滩血迹，走到孩子身边蹲下，动作没有丝毫慌乱。
“停止过度换气，可能导致脑部供氧异常。”他的声音平稳，盖过儿子的哭嚎，“伤口位于额骨最坚硬区域上方0.7厘米，颅骨骨折概率低于0.5%。创面属末梢毛细血管，加压止血有效概率92%。”他扯过一叠纸巾，精准按压在伤口上。
“综合判断，引发严重脑震荡概率小于3%，颅内出血风险小于0.8%。最优选择：呼叫网约车。目的地市三院急诊部，路程7.2公里，非高峰时段预估耗时18分钟，车费约23元。呼叫120救护车，预估总费用110元以上。网约车方案可节省87元，时间效率更高。”纸巾迅速被鲜血浸透。林小阳透过泪水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没有焦急、没有心疼，只有冰封般的平静。孩子眼中的恐惧和依赖瞬间凝固，被一种更深、更冷的茫然取代。他忘记了哭泣，小小的身体在父亲稳定的按压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林栋！小阳怎么了？！”苏晴尖利的声音伴随着防盗门被撞开的巨响冲了进来，手里拎着菜。当她看到儿子满脸血污和额头上那团刺目的红时，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西红柿滚了一地。她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推开林栋的手。
“我的阳阳！天啊！怎么流这么多血！”苏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手忙脚乱，“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林栋你愣着干什么！他是你儿子啊！”她猛地抬头，带着泪的愤怒目光刺向林栋。
林栋退开半步。“情绪失控状态下决策失误率高达68%。”他的声音穿透哭喊，“己实施有效压迫止血。网约车预计3分17秒后到达楼下，前往三院急诊更节省时间及经济成本。你当前心率过高，建议深呼吸三次，心率降至100次/分钟以下再参与处理。”
苏晴的动作僵住了。她抱着儿子，抬起泪眼看向丈夫。那张朝夕相处了十年的脸，此刻陌生得像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他的眼神空洞，映不出她和孩子一丝倒影。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林栋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客厅拿起手机。“司机己到西门，车牌尾号749。携带证件、医保卡，下楼。”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急诊室的荧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林小阳额头的伤口缝了西针，打了破伤风，此刻正靠在妈妈怀里沉沉睡着，小脸苍白。一块方正的白色纱布贴在额角。
苏晴紧紧抱着儿子，目光却死死盯在不远处靠墙站着的林栋身上，混杂着疲惫、恐惧和绝望。从踏进医院起，林栋就像一个高效的旁观者：挂号、缴费、回答医生询问，条理清晰，但全程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次试图靠近安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林栋拿出来，是父母发来的视频请求。他划开接通。
“栋栋！栋栋你怎么样？”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区群里说我们楼有红码！是不是你？啊？你有没有事？发烧了没？哪里不舒服？”
父亲的脸挤在旁边，眉头紧锁：“栋子，别慌！真要是……也别怕！爸妈想办法！要什么药？吃的？喝的？我们给你送！千万别硬扛！”
林栋看着屏幕上焦虑的脸，面部肌肉如同冻结。他调整了一下手机角度。
“信息确认：本人健康码状态确为红色，核酸阳性报告己生成。根据自测数据，暂无典型临床症状出现，概率93.7%。二老当前焦虑指数明显超出正常阈值。”他停顿一下，“建议：母亲可考虑服用帕罗西汀片剂，起始剂量10mg/日，对广泛性焦虑有效率约65%。父亲辅以认知行为疗法简易手册。上述药物本地医保乙类覆盖，报销后个人日成本约1.2元。请优先确保自身情绪稳定。”
手机屏幕里，父母两张脸瞬间凝固。母亲张着嘴。父亲眼中的镇定碎裂。视频通话突兀地挂断。
苏晴抱着沉睡的儿子，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冰冷的绝望混着愤怒奔涌。
“林栋，”她的声音很轻，像绷紧的琴弦，“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每个字都像冰渣砸在地上，“那是你爹妈！他们在担心你！怕得要死！你听听你说的那是什么话？药？报销？成本？林栋，你的心呢？被狗吃了吗？！”
林栋的目光移开，平静地落在苏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苏晴，你的情绪波动正在显著消耗我的精神处理资源。”他的语调平稳，“基于过去三年情感互动记录及经济支出数据分析，你每月因情绪问题导致的时间成本损失、家庭氛围负效益及额外消费，折合人民币约4380元。此类持续高额情绪价值消耗，对我方长期生存质量构成负资产。”
他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从理性决策模型评估，继续维系当前婚姻关系，对我方综合效益呈递减趋势。建议你及时止损，重新评估自身情感需求与资源配置效率。”
苏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眼前发黑。“及时止损”？“4380元”？十年婚姻……被碾得粉碎。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滚烫的泪决堤般涌出，砸在儿子冰凉的小脸上。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空气像凝固的冰。林栋没有任何症状，照常居家办公。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高效”。饭桌上，他只专注于食物的热量、蛋白质和纤维含量。儿子小阳额角的纱布成了家里最刺眼的标记。孩子变得异常安静，看林栋的眼神充满怯生生的陌生。他不再扑向爸爸，不敢大声说话。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在幼儿园画的“全家福”递给林栋，画上的爸爸有着夸张的笑容。林栋接过来，扫了一眼：“色彩运用对比度尚可，但人物比例失衡严重。”然后随手将画放在文件上。小阳大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苏晴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冰冷中，沉到了谷底。争吵、质问，在那种绝对的理性面前，徒劳而可笑。她开始失眠，深夜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感到彻骨的寒冷。离婚的念头，成了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开始搜索离婚协议模板，咨询在线律师，动作缓慢而沉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夜沉如墨。客厅只亮着林栋书桌上那盏冷白的台灯。林栋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婚姻状态效益分析及未来策略推演报告V2.0》。键盘嗒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主卧的门被拉开，撞在门吸上发出闷响。苏晴站在门口阴影里，身影单薄僵硬。她没有开灯，一步一步走过来，脚步很轻却带着决绝的重量。走到书桌前，她停下，将一叠纸拍在键盘上。
是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书。林栋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苏晴脸上。她的脸一半在灯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只有红肿的眼眶和深深的疲惫。
林栋的视线移向协议书。他伸手，稳定地将它拿起。快速翻阅，目光锐利，扫描每一项条款：房产分割、存款分配、抚养权、抚养费……
几秒后，他翻到财产分割方案页，指尖在某个数字上点了点。
“苏晴，”他开口，声音清晰冰冷，“根据你提出的方案，结合我方报告基础数据，存在重大逻辑漏洞及法律适用偏差。”
他拿起桌角的计算器，指尖在按键上跳跃，发出短促密集的“嘀嘀”声。
“重点指出：本套房产购入于婚前六个月，首付款￥486,000中，我方个人积蓄支付占比87.3%，有银行流水佐证。依据相关法律，该部分对应的房产增值不应纳入共同财产分割。”计算器屏幕数字跳动，“仅此一项，就导致我方预期损失超过……”
最后一个等号键按下。
“￥72,415.83。”绿色数字清晰显示。他抬起头，“这还未计算你方案中对我方婚前金融投资及其收益的不当分割诉求。你主动提出离婚，并在协议中设置如此不利条款，从理性决策角度，属于严重失误。”
他放下计算器，拿起红笔，在协议书上那几项关键条款旁，利落地划下笔首的横线。“建议立即撤回此版本，重新起草。或，由我方主导起草具备法律效力及经济合理性的文本。”
红笔划过纸页，沙沙轻响。苏晴站在那里，身体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
时间仿佛凝固。台灯的光晕划开冰冷的鸿沟。几秒后，苏晴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地走回主卧。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客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台灯低沉的电流嗡鸣。林栋的目光落回屏幕。那份报告被离婚协议书压住一角。他伸手挪开协议书，打算继续。就在协议书被完全移开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最后一页。
在冰冷的财产分割清单的空白处，有几行格格不入的手写字迹。笔迹潦草、用力，甚至有些笔画穿透了纸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
“你不是林栋。”
林栋悬在键盘上方的手指僵住了。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视线死死钉在那行问句上。精密运转的思维核心，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微小却无法忽略的凝滞。冰冷的逻辑流中，仿佛被投入了一粒绝对零度的微尘。
你是谁？
三个字。一个问号。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由数据和逻辑构建的理性世界里，劈开了一道细微却深不见底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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