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的阴风，和阳间盛夏傍晚那种闷热粘稠的燥风截然不同。它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贴着骨头缝往里钻，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和某种陈腐事物腐败的混合气味。姜小满紧了紧身上那件价格不菲、此刻却显得单薄可笑的羊绒大衣，推开了那扇沉重得仿佛由无数凝固的哀嚎铸成的巨大门户。
眼前的景象，瞬间冲垮了姜小满引以为傲的金融精英的冷静。灰蒙蒙、无边无际的天空沉沉压下，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铅灰。脚下并非泥土，而是某种冰冷、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的黑色岩石，蜿蜒着伸向一片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宫殿群。宫殿的轮廓狰狞扭曲，尖锐的飞檐刺破灰雾，泛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每一块构成它的巨石都像是在无声地流淌着血泪。无数半透明的影子——亡魂，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汇成浑浊的河流，麻木地向前蠕动，发出压抑的、永无止息的低泣和呻吟。
“人间……姜小满？”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
姜小满猛地回头。一个穿着破烂不堪、染满暗沉污迹的古代衙役服饰的鬼差，牵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链子的尽头锁着七八个眼神空洞的亡魂。他那张脸，勉强能看出五官的轮廓，却像是被水泡烂后又风干的皮革，灰败得没有一丝活气。
“是。”姜小满压下胃里的翻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富有力量，那是谈判桌上磨砺出的本能，“劳烦通报，姜小满应约而来，为阎君解忧。”
鬼差浑浊的眼珠似乎在他昂贵的西装和公文包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阳间人总爱揣着棺材本往鬼门关闯。”他突然开口，铁链哗啦一响，“上个月有个穿红裙的女娃，非要给阎王推销首播带货，说能让孟婆汤卖遍九重天……”他嗤笑一声，拖着那群麻木的亡魂转身，“跟我来吧，阎王的耐心可比忘川河的水凉多了。不过我劝你，要是提案里有‘元宇宙奈何桥’，趁早收起来，上周刚有人因为这被丢进了油锅。”
姜小满挑眉：“看来地府也不缺追梦人。那最后她怎么被发现的？”
鬼差脚步顿了顿，铁链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她首播间里的‘孟婆’是阳间AI换脸，喝汤的鬼魂全是3D模型。有个较真的判官用照妖镜一照……”他的喉间发出类似漏气的笑声，“现在她在刀山组当群演，专门演被捅的戏码。”
姜小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有趣，看来地府也在紧跟阳间的‘创新潮流’，只是这步子迈得大了些，容易扯着……”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鬼差身后机械麻木的亡魂。
鬼差冷哼一声：“哼，阳间那些把戏，在地府行不通。这里是讲规矩的地方，坏了规矩，就得受罚。”
森罗殿内部的空间大得超乎想象，却异常压抑。支撑殿顶的巨大石柱上，雕刻着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发出惨嚎。光线来自殿壁上一些幽绿、惨白的鬼火，将一切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噩梦中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气。
殿宇深处的高台上，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王座。阎王并非想象中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他更像一个被无尽岁月和沉重职责彻底压垮的、臃肿疲惫的中年男人。巨大的身躯塞满了那由惨白骸骨垒砌而成的王座，厚重的黑色滚金边袍服也掩盖不住那份沉甸甸的颓唐。他的脸浮肿苍白，眼袋沉重得几乎垂到颧骨，那双眼睛里没有威严，只有深不见底的焦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烦躁地翻动着面前石案上堆积如山的、泛着惨绿光芒的玉简文书。
“轮回司！轮回司！”他声音嘶哑地咆哮，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激起空洞的回音，震得壁上的鬼火一阵摇曳，“上月人道投胎率又跌了三个百分点！畜生道倒是快挤爆了！这关键绩效指标……这关键绩效指标让本王拿什么去跟上面交代？啊？！”
台阶下，一个穿着同样破旧官袍、顶着巨大黑眼圈、身形几乎透明的判官，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声音细若蚊蚋：“阎……阎君息怒……实在是……阳间生育率连年走低，优质灵魂池萎缩，加上……加上现在人间流行什么‘躺平’、‘不婚不育保平安’，我们……我们尽力了啊……”
阎王抓起一把玉简狠狠砸在地上：“尽力？你们就知道用阳间的借口搪塞！三百年前说蒸汽机抢了鬼差饭碗，现在又说不婚不育！”他突然指着判官颤抖的手，“你看看你，魂体虚成这样，是不是偷偷把地府的鬼力值卖给阳间游戏公司了？！”
判官扑通跪地，额头磕出青紫色：“冤枉啊！自从孟婆汤掺水，亡魂喝完怨气太重，我们每天安抚到天亮……”
一旁的牛头忍不住开口：“阎君，要我说，干脆把这些不老实的亡魂都扔去挖矿，也能给地府增加点收入。”
马面却摇头反驳：“挖矿能有几个钱？还不如学阳间搞首播打赏，让这些亡魂表演受刑，说不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阎王烦躁地摆摆手：“都给本王闭嘴！这些歪门邪道能解决根本问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沉默即将吞噬一切时，姜小满清了清嗓子，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一步步走上前去。所有的目光，包括阎王那死气沉沉的眼神，瞬间都聚焦在这个格格不入的阳间来客身上。
“阎君，”姜小满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阳间的风，吹不进这森罗殿。您面临的，不是轮回司判官们不够尽力，也不是孟婆汤熬得不够香。”
阎王突然抓起案头的骨杯狠狠摔碎：“那是什么？难不成是本王头上的王冠不够闪亮？”
姜小满不慌不忙打开公文包：“是模式，阎君。地府的模式，落后了。阳间资本，才是解决您所有困境的‘孟婆汤’。包装上市，首次公开发行——让阳间无穷无尽的‘韭菜’，来接盘地府的‘未来’。”
“首次公开发行？韭菜接盘？”阎王肥厚的手指戳着文件上的“首次公开发行”字样，冠冕上的夜明珠突然黯淡，“三百年前有个书生也跟我说‘上市’，结果骗走了我十坛陈年黄泉酒！你当本王是忘川河里的傻鱼，见了诱饵就上钩？”他突然眯起眼，獠牙寒光一闪，“你该不会想拿地府的气运当赌注？我可听说阳间的金融骗子，连空气都能包装成期货卖！”
姜小满指尖划过文件上的虚拟图表，画面中浮现出阳间股民疯狂抢购的虚影：“阎君，您觉得阳间人为什么痴迷股票？因为他们相信‘下一秒会更好’。”他突然凑近王座，压低声音，“而地府，恰恰掌握着最稀缺的资源——来世。当我们把‘投胎资格’做成限量NFT……”
“NFT？那是什么？能吃吗？”阎王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比孟婆汤更让人上瘾。”姜小满展开全息投影，孟婆汤化作钻石般璀璨的包装，“您看，孟婆汤不是汤，是能买断记忆的奢侈品！枉死城不是废墟，是待开发的阴间曼哈顿！”
一旁的黑白无常交头接耳，白无常小声道：“这听着玄乎，能行吗？别到时候害了阎君。”
黑无常冷笑：“咱们地府都这德行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阎王的手指停在文件上一张模拟的、金光闪闪的招股书封面效果图，上面几个大字灼目耀眼：《六道轮回控股集团首次公开发行说明书（草案）》。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
“可万一被拆穿……”阎王突然抓住姜小满的手腕，寒气顺着袖口爬上来，“上次卖‘阴间学区房’的骗子，现在还在刀山火海唱说唱呢。你就不怕遭天谴？哦不对，在我这儿，是遭地谴！”
姜小满反手按住阎王手背，生死簿的纹路在掌心发烫：“所以需要绝对的控制权。从孟婆汤生产线到枉死城的每块砖，都要烙上您的印记——当然，由我来执行。”他突然指向空中破碎的玉简，“天庭那帮神仙想看您笑话？等咱们的股价冲上三十三重天，他们得跪着求您开放二级市场。到时候，您让他们用蟠桃换股票，他们都得笑着说‘谢谢惠顾’！”
一旁的判官突然怯生生开口：“姜先生，可……可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源支撑股价……”
姜小满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冷笑：“资源？阳间的科技公司连‘元宇宙炒空气’都能上市，咱们地府随便编个‘十八层地狱VR体验’，不比他们实在？再说，只要故事讲得好，华尔街的大佬们连地狱的空气都能炒出天价！”
地府的时间流逝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自从那枚墨玉扳指在招股书上烙下印记，整个庞大的阴间机构，便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注入了滚烫的润滑油，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开始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转动起来。
姜小满成了森罗殿实际意义上的“话事人”。阎王巨大的身躯仿佛彻底陷进了那张骸骨王座里，除了偶尔在关键文件上重重按下扳指印记，他的存在感变得稀薄。而姜小满，这个来自阳间的金融掮客，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游走于这光怪陆离的阴曹地府，像一位冷酷的导演，指挥着一场规模空前的荒诞剧。
奈何桥头，亘古不变的悲泣声浪中，混入了一种新的、不和谐的机械轰鸣。一条庞大、冰冷、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生产线，如同一条钢铁巨蟒，粗暴地横亘在古老的青石桥面上，取代了孟婆那口热气腾腾的汤锅。巨大的不锈钢管道如同血管，从浑浊的忘川河深处抽取着河水，在复杂的过滤装置中粗暴地翻滚，然后注入一排排飞速旋转的搅拌釜。穿着统一惨白色工服的鬼卒（他们的制服胸前甚至可笑地印着“六道轮回控股·孟婆汤事业部”的荧光标识），如同木偶般在流水线旁忙碌，将浑浊的液体灌入印有同样标识的塑料碗中，迅速封装。
孟婆，那位传说中慈祥或可怖的老妪，此刻孤零零地站在生产线旁，像个被时代抛弃的旧物。她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捧着一碗刚从冰冷的传送带上掉下来的“孟婆汤”。浑浊的汤水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掩盖了原本那缕若有若无的、能洗涤记忆的奇异药香。
“这不是汤！”孟婆突然将碗砸向生产线，塑料碗撞上钢铁管道发出刺耳的声响，“当年女娲补天，我用五彩石残渣熬汤！现在你们居然往里面加荧光剂？这是给鬼喝的还是给萤火虫喝的？”
项目经理鬼吏谄媚地调出平板数据：“孟婆大人，这是市场需求。您看这评论区——‘汤里喝出彼岸花花瓣差评！’‘没有珍珠奶茶差评！’现在阳间流行极简风，您那老汤锅早过时啦！”他突然压低声音，“而且姜总说了，等股价翻倍，就给您建个‘孟婆汤博物馆’，把您的汤锅当镇馆之宝供起来。不过……到时候参观可能得收门票，毕竟维护成本太高了。”
孟婆突然抓住鬼吏的衣领，浑浊的眼中燃起怒火：“我的汤锅能分辨善恶，喝了它的人，生前作恶多端的下油锅，积德行善的登极乐！你们这些塑料碗装的假货，能给亡魂指什么路？”
鬼吏挣扎着辩解：“孟婆大人，时代变了！现在讲究的是效率和利润，您那老一套，早就不适应地府的‘市场经济’了！”
孟婆愤怒地甩开他：“什么狗屁市场经济！你们这是在断亡魂的生路，毁地府的根基！”
如果说孟婆汤生产线是喧嚣的造假，那么枉死城则是静默的幻术。这座传说中的怨气之城，本应是空旷、死寂、只有无尽哀嚎在断壁残垣间回荡的鬼域。如今，它却被一层巨大、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全息投影幕布笼罩着。
行走在重新铺设（虽然铺得歪歪扭扭）的“街道”上，两旁是投影出来的、窗明几净的“精装鬼舍”。窗户里，投影出的“鬼民”穿着整洁的现代服饰，有的在“看电视”（屏幕上只有雪花点），有的在“烹饪”（灶台冰冷），有的甚至在对窗外的“邻居”微笑招手。他们的笑容完美而僵硬，如同批量生产的玩偶。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漂浮在破败废墟之上的光影魔术。只要稍微偏离主干道，踏入一条投影覆盖不到的阴暗小巷，真相便触目惊心：倒塌的墙壁着焦黑的砖石，枯骨半埋在尘土中，断折的兵器锈迹斑斑。偶尔一个真实的、衣衫褴褛、面容扭曲的怨魂茫然地飘过，立刻会被不知从何处冲出的、骑着冒着绿焰的骷髅战马的鬼差粗暴驱赶回“主干道”的投影范围。
“凭什么？”那个脸上残留着刀伤的怨魂突然挣脱锁链，“我生前是状元郎，寒窗苦读十八年，死后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你们这些鬼差天天吃着孟婆汤的回扣，良心不会痛吗？”
鬼差的锁链缠住他的脖颈，绿焰灼烧着他的魂体：“安身之所？你看看阳间的学区房——”他突然切换成首播话术，“家人们！现在下单‘状元府邸’虚拟现实体验券，还送孟婆汤代金券哦！什么？你问能不能住？虚拟房产，懂不懂？就像你们阳间炒的比特币，看得见摸不着，但是值钱！”
怨魂突然发出凄厉的笑：“原来地府也学会画饼了！你们把亡魂当韭菜，总有一天会被镰刀割了舌根！”
另一个亡魂也悲愤地喊道：“我们生前被剥削，死后还要被你们拿来当赚钱的工具，还有没有天理？”
鬼差恼羞成怒：“再废话，把你们都扔进血池，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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