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苏念晚几乎成了沈厌病房门口的常驻人员。
医生和护士进出换药检查时，她都会站起来，透过门开的缝隙紧张地往里看。
她端着自己那份清淡的病号餐，总想分一半出来，央求护士帮忙送进去，但每次得到的反馈都是沈厌沉默地拒绝进食，或者只勉强喝几口水。
她隔着门板和他说话，絮絮叨叨地讲病房窗台上那盆绿萝新长了几片叶子，讲护士站那个总板着脸的护士长今天居然对她笑了一下，讲苏明哲削苹果削得坑坑洼洼……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自然，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门内始终是死一般的寂静。
偶尔，她能看到护士推着换药车进去。
每当这时，沈厌那间病房的门就会关得格外严实。有一次，门关得慢了些，苏念晚看到沈厌躺在床上，脸扭向窗外，而护士正在拆解他左手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绷带。
虽然看不真切，但仅仅是他那绷得笔首、极力忍耐的身体线条，还有护士轻柔谨慎的动作，都让苏念晚的心揪成一团。
她不敢想象绷带下的手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试图在护士换药后进去，但每次都会被沈厌用冰冷而简短的一个“走”字，或者干脆是沉默和后背挡回来。
他的抗拒像一堵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墙。
这天深夜，医院的走廊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值班护士偶尔轻微的脚步声。
苏念晚白天睡多了，此刻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沈厌苍白的脸和他那只裹得像木乃伊的手。
她悄悄下了床，没惊动在旁边陪护床上睡着的叶婉，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到了沈厌的病房门口。
病房的门依旧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墙角一盏昏暗的夜灯，勉强勾勒出病床的轮廓。
沈厌醒着。
他没有睡。
他背对着门的方向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
唯一能动的右手，正以一种僵硬的姿态，一点一点地，试图去触碰被固定在他身侧的那只包裹严实的左手。
指尖在快要碰到厚厚的纱布边缘时，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又鼓起勇气，再次伸出指尖，颤抖着在离纱布还有几厘米的地方，虚空地描摹着那只手大概的轮廓。
昏暗中，他的肩膀细微地耸动着。没有声音，但苏念晚知道，他一定又在无声地流泪。
苏念晚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再也忍不住，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脚步声惊动了沈厌。
他几乎是触电般地将那只伸出的右手迅速收回，藏进被子里。他没有回头，但身体紧紧绷着。
苏念晚走到床边，没有试图绕到他面前，只是在他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离他不远也不近。她看着黑暗中他僵硬的背影，没有像前两天那样刻意找话说。
沉默在昏暗的病房里弥漫，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都更浓重了几分，苏念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很轻很轻地响起：“还疼吗？”
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厌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切。
苏念晚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个裹满纱布的左臂轮廓上，声音放得更缓：“让我看看，阿厌。”
“别看！”沈厌的声音猛地从枕头里传出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和惊惶。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很快又压抑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求你……别看我……别碰它……”
“阿厌，”苏念晚伸出手，坚定地、轻轻地，覆盖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上。
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被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得吓人，但她的手心是温热的，“让我看看，我想看看。”
沈厌被她握住的手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更深地将脸埋进枕头里，肩膀的抖动更加明显。
苏念晚没有催促，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包裹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和坚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在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放松一丝丝，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冻得扎人。
又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空都透出了一丝极淡的灰白。
沈厌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身体转过来一点点。
他没有看苏念晚，视线依旧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但他那只被固定住的左臂，微微地挪动了一下，朝着苏念晚的方向。
这是一个无声的、艰难的默许。
苏念晚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小心翼翼地松开握着他右手的手，目光落在那被白色纱布和硬质固定夹板层层包裹的左臂上。
那包裹的形状，依稀能看出手指的位置是空的，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被固定着。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落在靠近手腕上方一点的纱布边缘。
那里是唯一没有被夹板完全覆盖的地方。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那粗糙的纱布表面。
突然！
几缕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黑色雾气，毫无征兆地、丝丝缕缕地从那厚厚的白色纱布底下渗透出来。
它们像是拥有生命般，无声无息地缠绕在纱布的表面，在苏念晚的手指周围极其短暂地盘旋了一下，带着一种冰冷又微弱的吸附感，然后迅速消散在昏暗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但苏念晚看得清清楚楚，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幻觉。
是沈厌的力量，是那种能扭曲现实、带来毁灭的“暗影同调”能力。它们正不受控制地从他最深重的痛苦源头，也就是那只被毁掉的左手里，悄然溢出。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厌。
沈厌显然也感觉到了。他原本死死盯着天花板的眼珠骤然转向自己的左手，瞳孔因为惊愕而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下一秒，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厌弃彻底淹没了他。
他猛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粗暴地、近乎疯狂地一把扯过旁边的被子，胡乱地、死死地盖住了自己的左手和整个左臂。
动作大得扯动了伤口，他痛得身体猛地一弓，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呃！”
蜷缩着，将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他恨不得自己就此消失。
苏念晚看着他被被子完全覆盖住的轮廓，看着他因为剧痛而弓起的身体，看着他无声的崩溃，再联想到刚才那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的黑雾。
一股冰冷的寒意升起。
她知道沈厌的力量开始失控了。
而这失控的源头，正是此刻被包裹在层层纱布之下、被他自己视为耻辱和恐惧象征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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