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坪的深秋,空气中弥漫着“磐石金”苹果浓郁的甜香与泥土的气息。丰收的喜悦近在咫尺,但合作社仓库改建的临时“乡土技术员特训营”里,气氛却凝重得像压城的乌云。
王老倔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盯着屋里那群“学生”——来自“云雾坳”的老杨、华北盐碱地的小雅,还有其他几个试点选送的骨干。他们围着一张长桌,桌上摊着平板电脑、土壤检测仪、还有刚从地里挖来的、带着新鲜泥土的根系样本。林薇和王强正在讲解“共生菌群活性目测法”和“根系健康简易判断”。
“看这须根,发白,毛茸茸的,多!这就是菌活得好,根吃得香!”王老倔忍不住插了句嘴,指着小雅带来的一坨根,“再看这个,根发黑,光溜溜没毛,菌死了,根也饿瘪了!”
老杨听得连连点头,小雅则飞快地在平板笔记上画着简图。陈有根站在角落,看着这“土洋结合”的教学场景,心中稍感宽慰。“共生乡土技术员”计划,终于迈出了艰难而扎实的第一步。
然而,特训营的平静很快被一阵急促的争吵声打破。声音来自隔壁的合作社办公室。
“按地分!天经地义!没我们早先投的地,哪来的合作社?”王长贵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放屁!没我们这大半年起早贪黑伺候果树,保树保果,你那地能自己长出金疙瘩?劳力就不算股了?”李铁柱的嗓门震得窗户嗡嗡响。
“就是!开荒的时候,盐碱地里淌汗的时候,你们大户在哪?现在摘果子了,按地分大头?不公平!”几个劳力派的社员激动地附和。
分红方案的争吵,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积压的矛盾彻底爆发,双方情绪激动,言辞激烈,甚至有人推搡起来。王老倔猛地站起身,烟袋锅在门框上磕得砰砰响,脸色铁青,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平息这场因利益分配撕裂的“共生”裂痕。
陈有根快步走过去,沉声喝道:“吵什么!果子还没摘进筐,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像什么话!”
争吵暂时平息,但双方眼中的不服和怨气并未消散。陈有根知道,光靠压是压不住的。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王长贵、李铁柱和所有社员:“章程要改,但不是拍脑袋改!更不是靠嗓门大改!今晚,就在这里,咱们把合作社的家底、每一份付出、未来的打算,一笔笔算清楚!算到大家都服气为止!”
夜幕降临,合作社办公室灯火通明。陈有根亲自主持,林薇、王强作为“技术股”代表列席。桌上摊开了合作社成立以来的所有账目、土地入股清单、人工投入记录(包括开荒、日常管理、抗灾保果等)、甚至设备折旧明细。王长贵和李铁柱分别代表两派坐在前排,气氛依旧紧绷。
一笔笔账,在算盘(王长贵坚持用)和计算器(王强操作)的噼啪声中,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土地的价值、前期资金的投入、日常管理的付出、特别是灾害期间额外的、近乎拼命的劳力投入……数字冰冷,却比任何争吵都更有力量。
算到深夜,当一张汇总了“基础地股价值”、“动态劳力贡献值”、“技术指导与管理溢价”的复合分配模型草案摆在众人面前时,会议室陷入了沉默。模型既承认了土地和前期投入的基础价值,又大幅提高了对持续性、关键性劳动付出(尤其是抗灾等特殊时期)的权重,还单独设立了“技术与管理贡献股”,体现林薇、王强团队的价值。
李铁柱看着草案上自己带领劳力队在病害期间额外付出的工时折算成的高额“贡献值”,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眼中有了光。王长贵看着自家土地折算的“基础股”加上前期投入的回报,虽然比例比预想的低,但总额依然可观,更重要的是,草案堵死了未来“只按地分”的可能,保障了持续投入的积极性。他叹了口气,没再反对。
“公平,不是吃大锅饭,也不是谁嗓门大谁有理。”陈有根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是要让每一滴为‘共生果园’流下的汗,每一份为这片土地付出的心血,都得到它应有的分量!这份草案,行不行,大家举手表决!”
一双双粗糙的手,带着泥土和茧子,迟疑着,最终缓缓举起。绝大多数!王老倔看着这一幕,长长地舒了口气,吧嗒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合作社的内部分歧,在算盘和计算器的“公正之声”中,暂时弥合。然而,“尘土的试炼”远未结束。
几天后,特训营的实践课在王家坡一片试验果园进行。王老倔被林薇和王强特意请来,示范他“看天施肥”的经验。为了记录,王强递给王老倔一个崭新的、操作简化过的特制平板,上面有语音输入和图形化界面。
“王伯,您对着它说就行,或者点这里画个圈,标记您觉得该施肥的位置和原因。”王强耐心地解释。
王老倔别扭地接过平板,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他看看天,又看看果树,习惯性地想蹲下身抓把土看看。可平板碍事,他随手往旁边的田埂上一放。讲解时,他习惯性地用手比划,粗糙的手指不小心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界面瞬间跳转,一堆花花绿绿的图标看得他眼花缭乱。
“这……这玩意儿咋不听使唤?”王老倔有点恼火,声音也大了。
“爹,您点这里返回……”王强赶紧上前操作。
“返回啥?我还没说完呢!”王老倔一急,手一挥,想拨开挡住他视线的屏幕,只听“啪嗒”一声,平板掉在地上,屏幕顿时裂开几道蛛网!
现场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愣住了。王老倔看着地上摔坏的平板,又看看儿子尴尬的脸,再看看周围学员复杂的目光,一股巨大的羞恼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猛地蹲下身,捡起裂了屏的平板,像扔掉一块脏东西一样塞回王强怀里,梗着脖子,声音沙哑而带着受伤的倔强:
“什么破玩意儿!还没我眼珠子好使!种了一辈子地,还得被这铁疙瘩管着?不学了!这‘明白人’,谁爱当谁当!”说完,他背着手,佝偻着腰,头也不回地走向果园深处,留下一个落寞而固执的背影。
王强捧着摔坏的平板,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挫败、委屈、还有对父亲固执的不解,交织在一起。林薇和其他学员面面相觑,特训营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技术赋能,在根深蒂固的习惯和代际鸿沟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王老倔的摔屏,摔碎的不只是一台设备,更是“乡土技术员”计划在情感层面的信心。
就在王家坪被内部摩擦和代际隔阂困扰之时,一股来自外部的强大资本暗流,正悄然向这片沃土涌来。
赵小海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对方自称是“宏远农业投资集团”的高级代表,表达了极其强烈的投资意向,数额之大令人咋舌。对方声称,非常看好“磐石金”和“共生体系”,愿意以天价整体收购“山洼甜心”,或者至少控股。条件极其优厚:现有团队保留,资源无限供给,全力支持技术研发和国际扩张。
“陈总,对方背景很深,实力雄厚!开出的价码……难以拒绝!”赵小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颤抖,“有了这笔钱,什么普惠计划、什么设备升级、什么研发投入,全都不在话下!咱们可以……”
“拒绝。”陈有根的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赵小海的憧憬。
“什……什么?拒绝?”赵小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拒绝。”陈有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王老倔蹲在自家果园地头那孤单的背影,语气坚定,“宏远?我知道他们。他们是资本运作的高手,是跑马圈地的行家。他们要的不是‘共生’,是‘磐石金’的专利,是‘山洼甜心’的品牌和渠道,是快速变现!一旦控股,第一件事就是砍掉‘不赚钱’的普惠计划,叫停‘费钱’的边际土地开发,全力压榨‘磐石金’和高端定制的利润!王家坪的合作社?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需要‘优化’的成本!”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小海,钱是好东西。但有些路,用钱铺出来的,是别人的金光大道,却会压断我们自己的根!‘山洼甜心’的根,在王家坪的泥土里,在‘共生’的理念里,在王老倔们的手里!这分量,再多的钱,也买不来!”
赵小海沉默了,脸上兴奋的红潮褪去,慢慢变得凝重。他明白了陈有根的坚守。
然而,资本的试探并未停止。几天后,几个穿着体面、自称是“市场调研员”的人出现在王家坪,挨家挨户地“闲聊”,话题总是不经意地引向合作社的分红、大家对未来的看法、甚至若有若无地暗示“如果有一大笔钱买断你们的股份,愿不愿意”……
消息传到陈有根耳中,他眼神一冷。资本的触角,己经伸向了合作社最基层的农人!这是对“共生”根基最阴险的侵蚀!
风雨欲来,内外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
合作社章程的墨迹未干,裂痕仍需弥合。
王老倔摔碎的屏幕,映照着技术落地的崎岖。
资本的巨鳄,己在沃野边缘露出了森冷的獠牙。
而“磐石金”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静待着最终的归途。
陈有根知道,这场“尘土的试炼”,己到了最吃劲、也最见分晓的时刻。
他拿起那个被王老倔摔裂了屏幕的平板,指尖抚过冰冷的裂痕,仿佛能感受到老农心中那份被时代浪潮冲击的迷茫与倔强。
“新锄头的分量,终究要握在习惯老茧的手里,才能刨开板结的未来。”
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一个破局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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