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霓虹·断魂歌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1章 雨夜·霓虹·断魂歌

 

弄堂深处

上海的雨,是带着铁锈味的。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混着黄浦江吹来的咸腥水汽,钻进七拐八弯的弄堂深处。一盏昏黄的电灯在湿漉漉的屋檐下摇晃,光影在斑驳的砖墙上投下扭曲、不安的影子,像极了蛰伏在暗处的鬼魅。

林溪缩了缩脖子,湿透的阴丹士林蓝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她吃饭的家伙——一台老旧的禄来福来双反相机。雨水顺着她剪得利落的短发往下淌,滑过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嘴唇。她躲在一处凸出的门廊阴影里,目光穿过层层叠叠晾晒的、同样湿透的衣裳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黑瓦屋顶,死死钉在不远处那片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之上。

那里是霞飞路,是十里洋场跳动的心脏。隔着雨幕,百乐门舞厅巨大的霓虹招牌像一团燃烧的、永不疲倦的鬼火,“百——乐——门”三个猩红大字在雨丝中晕染开来,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将整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隐约的爵士乐浪荡的调子,萨克斯风的呜咽和小号的亢奋,穿透哗哗的雨声,像钩子一样挠着人的心尖,又带着一种醉生梦死的虚幻感,与这弄堂里的潮湿、阴冷和贫穷格格不入。

“卖香烟…哈德门…美丽牌…”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是拖着半条瘸腿的老孙头,披着破旧的蓑衣,缩在墙角,声音淹没在更大的雨声里。

林溪没动,眼神锐利得像淬了火的针。她刚从报馆出来,一个跑堂的“小赤佬”气喘吁吁地给她递了个条子,潦草的几个字:“百乐门,白露,化妆间,速来!有大新闻!” 白露,百乐门如今最当红的歌女,嗓子被小报吹捧得如同沾了蜜的金丝雀,多少达官显贵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夜上海》。她出事了?

实习记者三个月的微薄薪水,买不起一张百乐门最低消费的舞票。但林溪知道后门在哪里。她咬咬牙,将湿透的刘海胡乱抹到额后,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那里面混杂着劣质煤烟、隔夜馊水和劣质花露水的味道。她像一条灵活的鱼,猛地从门廊阴影里窜出,贴着湿滑的墙壁,朝着百乐门那庞大喧嚣的侧翼,那灯光照不到的、堆满杂物和散发着馊水桶气味的后巷疾步而去。

高跟鞋踩在泥水里,溅起的污点弄脏了她半旧的皮鞋和小腿。她不在乎。新闻,真相,像黑暗里唯一的光,灼烧着她。

-潜入深渊-

后巷远比弄堂更加污秽。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几只皮毛湿透的野猫在阴影里发出警惕的嘶叫。雨水顺着倾斜的铁皮屋顶哗啦啦流下,形成一道肮脏的水帘。百乐门后墙高处,只有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油污的气窗透出些微弱的灯光,那是厨房。而林溪的目标,在更深处。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一处堆叠的破木箱旁,动作敏捷地爬上去,湿滑的木箱让她趔趄了一下,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得生疼。她顾不上,踮起脚尖,够向二楼一扇虚掩着的、蒙尘的窗户——这是清洁工偶尔偷懒抽烟透气的地方。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里面传来隐约的、更清晰的音乐声和喧哗的人语,还有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溪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侧身,先将相机包塞进去,然后双手用力扒住冰冷的窗沿,湿透的旗袍下摆紧紧裹着大腿,极其狼狈却也异常坚定地把自己从狭窄的窗口“挤”了进去。砰的一声轻响,她跌落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溅起一小片水渍。

这里是一条狭窄、幽暗的后台走廊。头顶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两边紧闭的、贴着明星海报或写着“道具”、“服装”字样的房门。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廉价香水、汗味、发油和某种……说不清的、紧张的气息。走廊尽头拐角处,传来压抑的争吵和女人低低的啜泣声,声音的方向,正是歌星们专用的化妆间区域。

林溪迅速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和污水。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贴着墙壁的阴影,屏住呼吸,朝着声音来源快速移动。化妆间区域灯光稍亮,但气氛更加诡异。几个穿着亮片演出服的聚在一扇紧闭的、镶嵌着菱形玻璃的门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窥探欲,互相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铜牌,刻着艺术体的“白露”二字。

“作孽哦…刚刚还好好的…”

“侬讲吓人伐?门锁着的呀!陈经理脸都白了…”

“嘘!轻点!巡捕房的人来了!”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巡捕房?事情比她想象的更严重。她看到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腰间挎着警棍的巡捕粗暴地分开人群,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华人探长正皱着眉,和一个穿着西装、油头粉面但此刻脸色煞白如纸、额头冒汗的中年男人低声说着什么。那男人林溪认得,是百乐门的陈经理。

“让开!都让开!不要破坏现场!” 那华人探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们像受惊的麻雀般散开,却又舍不得走远,在走廊更远处探头探脑。

机会!就在巡捕的注意力集中在陈经理和那扇紧闭的门上,们被驱散的瞬间,林溪动了。她像一道贴着地面的蓝色影子,利用走廊转角一个巨大的、蒙着绒布的人台模特作为掩护,矮身疾冲,几步就蹿到了那扇标着“白露”的化妆间门前。她甚至来不及细看那探长的脸,眼中只有那扇门——新闻就在门后!

她的手猛地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把手,用力一拧——纹丝不动!果然从里面反锁了!她心急如焚,目光迅速扫视。门框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用于通风换气的百叶窗格!那格子很小,但对身形纤细的林溪来说,并非不可为。

身后己经传来巡捕的呵斥和脚步声:“喂!那个女的!干什么的?站住!”

来不及了!林溪咬紧牙关,将相机包往地上一放,后退两步,一个助跑,穿着湿透旗袍的身影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和柔韧性,双脚在门旁的墙壁上用力一蹬,双手猛地向上探出,死死抓住了那通风窗格的边缘!湿滑的旗袍布料让她几乎脱手,指甲在粗糙的木质窗框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她不管不顾,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引体向上,同时将头奋力地、不顾一切地挤向那狭窄的、布满灰尘的百叶窗缝隙!

-镜中惊魂-

灰尘呛得她几乎窒息,冰冷的金属百叶片刮擦着她的脸颊和太阳穴。就在巡捕的手即将抓住她悬空的小腿时,她的上半身终于钻过了那狭窄的通道!

“砰!”一声闷响,她重重地摔落在化妆间内的地毯上,摔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浓烈到令人晕眩的香气瞬间包裹了她。那是白露最爱的“夜巴黎”香水,混合着脂粉、发胶,还有一股…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脊背发凉的、甜腻的铁锈味。

林溪挣扎着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明亮的梳妆镜。镜子里,映照出这间华丽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阴森的化妆间的全貌:铺着丝绒软垫的椅子翻倒在地,散落着各种精致的化妆瓶罐;一件缀满亮片的宝蓝色演出服像蜕下的蛇皮般搭在椅背上;地上,倾倒着一只高脚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如同凝固的血,在米白色的长绒地毯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污渍。

镜子的正中央,清晰地映照出这一切混乱的中心——

白露。

这位名动上海滩的歌后,此刻就坐在梳妆台前的圆凳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微微前倾,头歪向一侧,抵在冰冷的梳妆镜面上。她身上还穿着演出时的另一套备用旗袍,月白色的软缎,勾勒出依旧曼妙的身段。然而,那曾经顾盼生辉的脸庞,此刻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极致惊恐所冻结。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空洞地映着天花板上水晶吊灯冰冷的光,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景象。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尖叫,却被永恒的寂静扼住了喉咙。

林溪的呼吸停滞了。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首面死亡,尤其是这样一张被惊惧彻底扭曲的、曾经无比鲜活美丽的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窗外沉沉的雨幕!轰隆的雷声紧随而至,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将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鬼魅的舞台!

闪电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白露面前那巨大的梳妆镜镜面!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镜面上,在白露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庞旁边,赫然被人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的膏体,涂抹出了一个巨大、扭曲、充满邪恶仪式感的符号!

那符号像是一个被拉长、变形的人形轮廓,西肢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仿佛在痛苦地舞蹈。它的头部被刻意放大成一个不规则的圆,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洞的暗红,正对着镜外,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冰冷凝视。符号的边缘,粘稠的红色膏体甚至顺着光滑的镜面,缓缓地、如同血泪般向下流淌了几道蜿蜒的痕迹。闪电的光芒在镜面上跳跃,那扭曲的人形符号也随之明灭,如同活物,正隔着镜面,对着闯入者和死去的歌女,无声狞笑。

“啊——!”一声短促的、并非出自林溪的尖叫在门外响起,显然有透过门缝或窗户看到了这镜中地狱般的景象。

林溪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记者本能却像熔岩一样冲破桎梏,瞬间压倒了恐惧!新闻!这是爆炸性的新闻!这个符号…这诡异的死亡现场!

她几乎是扑向自己掉落在门边的相机包,手指颤抖却异常迅速地解开油布,取出那台禄来福来。冰冷的金属机身给了她一丝力量。她半跪在地毯上,不顾湿透的旗袍贴在冰冷的地面,不顾门外越来越近的撞门声和巡捕的怒吼,将镜头死死对准了那面映照着白露惊恐遗容和诡异符号的梳妆镜!

“里面的人!立刻开门!否则开枪了!” 那个华人探长冷硬的声音如同铁锤砸在门上。

林溪充耳不闻。她屏住呼吸,手指稳稳地搭在快门上。取景框里,白露空洞的眼睛、扭曲的符号、流淌的暗红痕迹、地毯上的红酒污渍…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死亡图景。就在她即将按下快门的千钧一发之际,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

白露那只无力垂落在身侧、搭在翻倒椅子上的右手!

闪电的光芒早己消失,室内恢复了昏暗的灯光。但在那瞬间的光影里,林溪清晰地看到,白露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弱的、不自然的金色反光!她的手指,尤其是食指和中指,指尖的皮肉明显破损,甚至能看到渗出的暗红色血丝,而地毯上,就在她指尖垂落的下方,有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长绒掩盖的抓挠痕迹!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曾用尽最后力气,在地上徒劳地抓挠过什么。

是什么?那点微弱的金光是什么?

“砰!砰!砰!” 沉重的撞门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溪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来不及细看那点金光了!她猛地按下快门!

“咔嚓!”

机械快门的清脆声响,在死寂而混乱的化妆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与此同时——

“轰隆!”

一声巨响!化妆间的门被外面的人用肩膀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飞溅!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利剑般瞬间刺破昏暗,猛地打在林溪身上,将她定格在那一片狼藉、死亡与诡异的中心!那光柱强烈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冷峻的身影堵在门口,巡捕制服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在手电光下闪着寒光。

华人探长苏青,脸色铁青,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炫目的光晕,死死锁定了半跪在地、手中还举着相机的林溪。那目光里充满了惊愕、审视,以及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怒意。

“你是什么人?!” 苏青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谁让你进来的?放下相机!”

林溪被强光刺得微微眯起眼,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挡了一下,湿透的旗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在对方暴怒的呵斥和强光笼罩下,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她猛地扭回头,视线再次投向白露那只垂落的手!

刚才的惊鸿一瞥绝非错觉!在强光手电筒的余光扫过之下,她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白露微微蜷曲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紧贴着掌心,死死地攥着一小片东西!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规则,在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纯正而冰冷的金色光芒!它的一角,甚至被白露染血的指甲抠得微微卷起!

不是饰品碎片,更像是一张被揉皱、撕下、用尽全力攥在手心里的…金箔?

那是什么?邀请函?入场券?还是…某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标记?

门外的喧嚣、巡捕的呵斥、陈经理惊恐的絮叨、们压抑的议论…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林溪的眼中,只剩下那一点微弱却执拗的金光,死死嵌在歌后冰冷僵硬的指间,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在死亡的深渊边缘,冷冷地凝视着她。

苏青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点异常的金色,眉头瞬间锁死,厉声道:“别动!什么都别碰!” 他一步跨入房间,靴子踩在浸染了红酒的地毯上,留下暗沉的湿印。

林溪的心沉到了谷底。相机己经暴露,现场被巡捕彻底控制,那点神秘的金箔…恐怕再也无法触及。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白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死也要藏起来、攥在手心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个镜子上扭曲的符号,和这点金光,又有什么关联?

冰冷的绝望和更炽热的好奇,如同冰与火,在她心中猛烈交织。她缓缓放下僵硬的、举着相机的手臂,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抬起头,迎向苏青审视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沙哑却清晰的字:

“记者。”


    (http://www.xwcsw.com/book/GD0JHF-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wcsw.com
下午茶书屋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