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福

世子又做噩梦了？

门外瞬间死寂，只剩下阿福压抑着恐惧、几乎窒息的呼吸声。他背靠着冰冷的雕花木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心脏却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是因为那碎裂的白玉镇纸价值连城，而是因为世子那声嘶哑咆哮里透出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寒意，像铁门关外腊月里的刀子风，首往他骨头缝里钻。阿福不是很聪明的人，他不知道世子的噩梦为什么越来越频繁，他帮不上忙，却是急的忧心忡忡。

阿福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靴子的鞋尖。他不是王府里那些战战兢兢、视世子如虎狼的普通仆役，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啊。他是阿福，是世子燕昭的影子，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人。他的命，是世子给的。

记忆像关外的风沙，呼啸着卷回那个几乎被冻僵的雪夜。他那时才多大？五岁？六岁？只记得饿得前胸贴后背，蜷缩在铁门关城墙根下最肮脏的角落，破布烂絮裹身，眼看着就要被那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吞没，成为第二天清晨守城军士扫雪时一具小小的、僵硬的尸体。

就在意识模糊之际，一团温暖明亮的火光靠近。他以为是幻觉，却听到一个清亮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童声：“喂！还活着吗？阿大，把他抱上车！快！冻死了！”

那是年仅七岁的世子燕昭。他穿着火狐裘的斗篷，小脸冻得红扑扑，像年画上的娃娃，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锐利和……怜悯？小燕昭不顾侍卫劝阻，执意将这个浑身污秽、散发着馊臭的小乞丐带回了王府偏院。一碗滚烫的肉糜粥下肚，阿福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他第一次睡在暖炕上，第一次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他偷偷看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仿佛站在云端的小世子，小小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条命，是他的了。

后来阿福才知道，自己一家原本是辽东更北边一个屯垦小村的农户，父亲是退伍的边军。北莽游骑的“打草谷”像噩梦一样降临，村子被付之一炬，父母为护着他逃跑被乱刀砍死。他像只受惊的小兽，凭着本能跟着逃难的人流一路向南逃，最终倒在了铁门关下。

世子燕昭救了他，给了他名字“阿福”——“以后跟着本世子，保你有福气！” 小世子拍着胸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燕霆王爷见儿子坚持，又查清了阿福身世清白，便默许了，只当给儿子养个玩伴。

但阿福知道，自己不能只是个玩伴。世子待他极好，从不像对下人般呼来喝去。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记得分他一份。闯了祸被王爷责罚，世子会梗着脖子把他护在身后：“是我干的！不关阿福的事！” 甚至偷偷教他认字读书，虽然他自己也常常坐不住。在阿福心里，世子就是他的天，是他的神明。

然而，阿福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世子。他见过小世子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风雨阁檐角上，望着北方茫茫群山出神，小小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孤独而沉重。铁门关外，北莽王庭的狼骑从未真正消停过。辽东几省虽为藩地，镇北王府镇守国门，但年年烽火，岁岁刀兵。阿福跟着世子去城头“玩耍”时，亲眼见过城下堆积如山的双方尸体，嗅过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味。他见过世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忧伤和……某种与年龄不符的算计。

那场改变一切的“牛鼻子老道”事件后，阿福更是敏锐地察觉到世子变了。表面依旧是那个无法无天、挥金如土的纨绔，但眼底深处那潭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噩梦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阿福不懂什么“天煞孤星”，他只知道世子很痛苦，非常痛苦。

于是，那个瘦小的身影开始在更深露重的夜晚，悄悄溜出王府到关内最偏僻的废弃校场练习武技。他用省下的饭钱，从一个瘸腿的退伍老卒满贵那里换来几招最粗浅、也最狠辣的军中搏杀术。他用树枝当刀，对着木桩一遍遍劈砍，摔得鼻青脸肿，磨得满手血泡也咬牙坚持。他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念头：他要变得有用，他要能保护世子！哪怕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刀，用命去填，也绝不能让世子受到伤害！他阿福的命，早就是世子的了。

满贵的腿是和北莽蛮子厮杀时被砍的，据他说他是燕王爷燕字营的斥候，手里有十几条蛮子的性命。可惜一次对战北莽“鹰隼”的时候落下残疾，被勒令退伍。被安排在这城中的破旧校场里看门。看阿福虽然不太聪明，但是认死理，肯下死功夫练武，就在闲暇之余教起了小阿福。其实满贵更喜欢那个小续，古灵精怪哩透着精明劲，一个男娃子长的比女娃还标致，跟瓷娃娃一样。每次续小子都会给他带壶烧酒，就那种市面上很普通的烧刀子，他也每次都和阿福、小续说些军中的旧事趣事。

此刻，听着门内世子粗重的喘息，感受着那几乎要破门而出的阴郁和暴戾，阿福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无声地挺首了背脊，像一柄藏在破旧刀鞘里的匕首，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磐石般的守护意志。世子砸东西？发火？那又如何！只要世子还肯对他吼一声“滚”，就证明世子还……活着，还在挣扎。这就够了。

世子要去纵马？要去酒肆？哪怕是去闯刀山火海，他阿福也必定紧紧跟随，寸步不离！辽东的风沙磨砺了他，世子的恩情铸就了他。他这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命，早己淬炼得如铁门关的城墙般坚硬，只为一人而生，亦可为一人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