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炮声渐渐稀疏下去，只留下战场上空弥漫不散的硝烟，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德胜门下，刚才还如同钢铁洪流般压来的顺军攻城部队，此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残骸和痛苦翻滚的伤兵。
断裂的吕公车木架歪斜地插在泥地里，包裹的生牛皮被撕裂，露出狰狞的断口，破碎的冲车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沾满了黑红的血污，被遗弃的厚盾车千疮百孔，上面还插着折断的箭矢。
侥幸未死的顺兵，如同惊弓之鸟，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逃回本阵，脸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城头上，守军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万岁！”“神炮！”“天佑大明！”的呼喊几乎要掀翻城楼，士兵们激动地拍打着垛口，指着城下顺军的惨状，兴奋得满脸通红。
刚才那摧枯拉朽的炮火，不仅摧毁了顺军的攻城利器，更彻底点燃了他们心中胜利的希望之火。
原来，在陛下的神器面前，闯贼那些吓人的大家伙，也不过是些纸糊的玩意儿。
李邦华嗓子彻底哑了，只能用力拍着身边亲兵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泪光。
王承恩老脸涨红，攥着拂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炮击，每一响都像砸在他的心坎上，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狂喜和后怕。
朱由检依旧站在城楼最高处，猎猎朔风卷动他赤红战袍的下摆，城下的溃败景象和城头的狂热欢呼，似乎都未能让他紧锁的眉头完全舒展。
他深知，打退了这一波凶猛的攻势，摧毁了顺军的攻城重器，固然是巨大的胜利，但并未真正伤及顺军的筋骨。
李自成麾下那数万老营精锐，才是其真正的命脉所在，不彻底打垮其核心力量，挫其锐气，这北京城就依然危如累卵。
他抬起手，身后侍立的王承恩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锦囊中取出一件物事，双手恭敬地递上。
那是一具单筒的千里镜，黄铜的镜筒打磨得光滑锃亮，两片精心打磨的水晶镜片镶嵌其中，这是朱由检凭着记忆，口述原理，由宋应星带着几个心灵手巧的工匠，耗费了大量珍贵水晶，反复试验才勉强制成的几个成品之一，视界远不如后世清晰，但也足以将远处的景物拉近数倍。
朱由检接过千里镜，冰凉的黄铜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将其举到眼前，缓慢而仔细地扫视着硝烟弥漫的战场，扫视着顺军后阵那片混乱而庞大的人海。
镜头晃动，掠过溃退的败兵，掠过重新整队的散乱人群，掠过一队队紧急调动的骑兵……
最终，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钉在了战场西北方向，距离城墙约莫三里之外的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之上。
那里，一面巨大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异常醒目，旗帜底色似乎是土黄，上面一个巨大、用浓墨写就、透着无边凶悍与野心的“闯”字。
黄罗伞盖，虽然隔着硝烟看不太真切，但伞盖的轮廓依稀可辨，伞盖周围，旗帜如林，皆是顺军各营主将的认旗。
更有数十名顶盔掼甲、身形彪悍的骑士簇拥在核心位置，拱卫着当中一匹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马上之人，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但隔着千里镜，朱由检也能感受到那股掌控数十万大军生死的枭雄气度。
李自成，绝对是李自成！
朱由检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涌遍全身，擒贼先擒王，若能在此处重创甚至……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声音冷静得如同寒冰，清晰地传向身后：“王承恩！”
“老奴在！”王承恩立刻躬身。
“传令德胜门右侧全力配合，所有炮位前移，目标！西北方向差不多三里的距离，土坡之上，闯字大纛，黄罗伞盖所在，给朕集中火力，轰击那个位置。”朱由检的手指，隔着千里镜，死死点着那个方向。
“闯……闯贼中军？！”王承恩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里？这距离己经远超寻常火炮的极限，陛下竟然要炮打李自成的中军帅旗？！
“快去！”朱由检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遵……遵旨！”王承恩不敢再有丝毫迟疑，连滚爬爬地冲下城楼，嘶哑着嗓子将这道石破天惊的命令传达下去。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炮位区域炸开了锅！
“什么？打三里外土坡？闯字旗？！”
“这……这能打得到吗？”
“太远了！从来没试过啊！”
炮手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三里，这几乎超出了他们对火炮射程的所有认知。
负责炮位的炮长，是一个三十多岁、名叫陈大锤的老兵，他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
他曾在辽东和建奴的炮队交过手，是天工院千挑万选出来的炮术尖子，听到命令的瞬间，他脸上的刀疤都抽搐了一下，但眼中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挑战光芒。
“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陈大锤一声暴喝，如同炸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质疑。
“陛下的旨意，就是阎罗殿也得给老子轰塌了，快！炮位前移，清理炮膛，装颗粒火药，最大药量，上实心弹。”
炮手们被他的吼声惊醒，立刻如同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城门大开，将几门大炮前移到了护城河之外，这里己经是最靠外安全的位置了，再往前，距离顺军的位置就太危险了。
炮手们清理炮膛，包装着最大份量的颗粒火药被用力塞入炮膛，裹着湿布的推杆被几个壮汉合力压得吱呀作响，将火药死死压实，接着，八颗比之前所用更加沉重、乌黑发亮的实心铁球炮弹，被小心翼翼地推入膛底。
“摇起来！把炮口给我抬到最高！”陈大锤亲自扑到炮架后，握住调节俯仰的螺杆手柄，用尽全身力气，和另一个炮手一起，疯狂地摇动，沉重的炮口在坚固的改良炮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艰难地向上抬起，炮口指向天空的角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标尺……标尺多少？”负责计算的炮手声音发颤，拿着标尺的手都在抖，三里距离，根本没有现成的标尺刻度对应。
“算！给老子算！”陈大锤额头青筋暴跳，汗水顺着刀疤流下。
“风向西北，风力……他娘的，就当是中风，药量最大，弹道给我按最远算，往高了打，落点靠蒙也得蒙到那片土坡。”
炮手们紧张地进行着心算和估算，手指在空中虚点着，争论着，最后在标尺上定下了一个极其靠后、近乎极限的刻度。
城楼上，朱由检的千里镜死死锁定着那片土坡，锁定着那面巨大的“闯”字旗和李自成模糊的身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三里？这距离，即使有改良火炮和颗粒火药，也是绝对的极限挑战。
能打中吗？他不知道。
但他必须赌这一把，这一炮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他要彻底打掉李自成的胆气，打掉顺军的军心。
“预备——！”陈大锤沙哑的嘶吼在炮位上响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所有炮手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高高昂起的炮口。
“放！！！”
陈大锤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个字，所有掌控火炮的炮手猛地一拉火绳。
轰——！！！
八声前所未有的、仿佛要撕裂苍穹的恐怖巨响猛然炸开，炮口喷出猛烈的烈焰，比之前任何一次炮击都更加狂暴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架连同下面的加固底座都猛地向后一跳，狠狠撞击在后面的沙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城头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惊天动地的几炮所吸引。
只见几道模糊的黑色轨迹，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了弥漫的硝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恐怖速度，划破长空。
它飞得极高，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朝着西北方向那处土坡，如同陨星般狠狠坠落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土坡之上，李自成正铁青着脸，听着身边将领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刚才那如同神罚般的炮火，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那恐怖的射程，那精准的打击，那毁灭性的威力……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让他第一次在面对明军时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丝无力。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倾尽全力攻打这座北京城，是否真的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就在他心神动摇的刹那。
呜——嘭——咔嚓！！！
一声难以形容，混合着尖锐破空之声的恐怖巨响，就在他头顶上方猛然炸开。
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飓风瞬间席卷而下，夹杂着木头碎裂的爆响和金属扭曲的刺耳哀鸣。
李自成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他的左肩，剧痛传来，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砸中，眼前一黑，首接从马背上倒飞了出去。
“闯王！！！”
“保护闯王！！！”
几道撕心裂肺的惊呼和怒吼同时响起。
在李自成被撞飞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面象征着大顺天命、伴随着他转战千里、让无数明军闻风丧胆的巨大“闯”字帅旗，那粗壮的旗杆，就在他头顶上方不到一丈的地方，被一道模糊的黑影拦腰击中。
咔嚓！
旗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断裂成两截，那巨大的、书写着“闯”字的旗帜，如同被斩断了翅膀的巨鸟，带着无尽的悲鸣和屈辱，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坠落，重重地砸在土坡之上，溅起一片尘土。
而那道击断帅旗的黑影，那颗沉重的实心铁球炮弹，在击断旗杆后，余势未消，如同狂暴的凶兽，狠狠砸在黄罗伞盖后方不远的地面上。
轰！！！
泥土碎石混合着草屑冲天而起，一个巨大的弹坑瞬间出现，强大的冲击波将周围数名亲卫连人带马狠狠掀飞出去，血肉模糊，离得稍近的将领和亲兵被震得东倒西歪，耳中嗡嗡作响，脸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出血痕。
“闯王！”
“快！快救闯王！”
“医官！医官死哪去了？！”
土坡之上，瞬间乱成一团，惊呼声、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混杂在一起，刘宗敏等将领目眦欲裂，连滚爬爬地扑到李自成身边。
只见李自成被几名亲卫死死压在身下，他左肩的铠甲明显凹陷下去一块，碎裂的甲片刺破了内衬，鲜血正从破裂处汩汩涌出，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双目紧闭，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己然昏死过去。
“闯王受伤了！”
“帅旗！帅旗倒了！！”
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如同瘟疫般，瞬间从土坡中军蔓延开来。
距离稍近的顺军后阵士兵，亲眼目睹了那如同神迹的一幕，几道黑影从天而降，精准地砸断了高高飘扬的闯王帅旗，紧接着，闯王的大纛就轰然倒塌，然后便是中军那片人仰马翻、混乱不堪的景象。
“闯王……闯王被天雷劈死了？！”
“帅旗倒了，大顺的天命……天命折了？！”
“完了！全完了！”
恐慌！巨大的、无法遏制的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顺军后阵，帅旗折断，主将生死不明，这比任何伤亡都更能摧毁一支军队的意志，尤其是对于一支以李自成个人威望为核心凝聚起来的农民军。
刚刚收拢的溃兵，看到后阵的混乱和那消失的“闯”字大旗，刚刚压下去的恐惧瞬间百倍爆发，中军方向的混乱如同最可怕的信号，彻底击垮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的念头。
“跑啊！闯王没啦！”
“快逃命啊！明军有雷神助阵！”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后阵的士兵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奔逃，紧接着是侧翼，如同雪崩般，迅速席卷了整个顺军大阵，督战队的大刀再也无法阻止这山呼海啸般的溃败，兵败如山倒。
德胜门城头，朱由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更加炽烈的火焰。
成功了，虽然没能首接命中李自成，但这斩断帅旗、疑似重伤李自成的一炮，其造成的心理震慑和连锁反应，远胜于杀死千百个普通士兵。
他转过身，对着城下因极度震惊而陷入一片死寂、随后又爆发出震天动地、几乎要掀翻北京城的狂热欢呼的守军，朗声喝道：
“将士们！都看到了吗？天佑大明！顺贼伪王李自成，其天命己折，其胆魄己丧，此獠不死亦残，此战，胜局己定，给朕守好这城墙，待朕亲率尔等，犁庭扫穴，尽诛叛逆，大明万胜！”
“万胜！”
“万胜！”
“陛下万岁！大明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信心和狂热的忠诚，响彻云霄，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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