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首门、德胜门两场血战,如同两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李自成和他的“大顺”军头上,其丧失的不仅是数千老营精锐的性命,更是一种名为“势不可挡”的气势。
北京城,这块本以为唾手可得的肥肉,突然变得像块崩了牙的硬骨头。
但李自成咽不下这口气,几十万大军,像一片望不到边的黑云,依旧死死压在京城西周。攻城战并未停歇,反而以一种更加沉闷、更加消耗的方式继续着。
没有之前那种山呼海啸、志在必得的总攻,顺军开始变得谨慎,或者说,疲惫。
一队队的顺军士兵,在各自头目的驱赶下,沉默地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蒙了湿牛皮的盾车,向着早己残破不堪的城墙发起一波又一波冲击。
喊杀声依旧震天,却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麻木。
城头的抵抗依旧激烈,箭矢、擂石、滚油、还有那令人胆寒的火铳齐射和手雷爆炸声,不断收割着攀爬者的生命。
城上城下,尸体层层叠叠,在西月渐暖的天气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乌鸦成群地盘旋,发出聒噪的叫声,等待着饕餮盛宴。
德胜门、阜成门、朝阳门……几处重点争夺的城墙段,成了巨大的血肉磨盘。
明军兵力捉襟见肘,往往是这边刚打退一波,那边又被撕开一个口子,京营残兵,临时征召的壮丁,还有赵铁鹰手下那支越来越疲惫却始终钉在最危险地段的亲卫营,构成了防线的主体。
他们靠着对地形的熟悉,靠着皇帝就在城中的信念,靠着身后就是家园的绝境,死死顶住。
赵铁鹰的左肩胛骨被一枚流矢擦过,留下深可见骨的血槽,军医草草用烧红的烙铁烫合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发白,汗如雨下,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用布条死死勒紧,依旧提着刀在城头巡视。
他手下那些亲卫营的兄弟,几乎人人带伤,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沉默地执行着每一次反击的命令,他们知道,自己守的不仅是城墙,更是身后的家园。
而且大明皇帝朱由检也在这,与他们共存亡,更是鼓舞了大多数明军将士的士气。
燧发枪的齐射次数明显减少了,弹药和枪管都经不起无休止的消耗,每一次发射都力求精准,每一次手雷投掷都力求在敌群最密集处炸开,只为最大化的杀伤。
城内的景象同样艰难,巷战的工事层层叠叠,用砖石、门板、甚至家具堆砌起来的街垒随处可见。
百姓们被组织起来,男人运送伤员、传递物资、修补工事,女人和老人则负责熬煮稀薄的米粥、照顾伤兵、收集还能用的箭矢和碎石。
饥饿像无声的瘟疫蔓延,朝廷的存粮在几十万张嘴面前杯水车薪,每日的配给只能勉强吊命,但没人敢抱怨,也没人敢去想城破之后的下场。
朱由检几乎不眠不休,武英殿成了临时的指挥中枢和医院,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
他的手臂伤口在王承恩倒下那晚被军医重新处理过,此刻缠着干净的布条,隐隐作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不断批阅着雪花般飞来的军报,下达着一条条指令。
“告诉王永吉,他派出的向导和情报必须准时送到郭云龙手里,朕不要借口,只要结果,吴三桂那三千骑兵,是扎在闯贼心口的针。”
“传令给李邦华,城内所有能搜集到的铜铁,优先供应宋应星的天工坊,告诉他,新造的燧发枪、火药、手雷,有多少要多少,朕的守城将士在流血,多一件武器就减少一份伤亡。”
“城内的粥棚,再加十处,告诉管粮的,就是刮地三尺,也要保证每个还能拿起武器守城的人,每天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饿着肚子,怎么杀贼?”
“太医院的人呢?王伴伴的伤势如何了?”朱由检猛地抬头,问向一旁侍立的小太监,王承恩被抬走后,他派了心腹太监轮班守候。
小太监连忙跪下,声音带着哽咽:“回皇爷,太医们…太医们还在尽力,那箭…箭头有毒,入肉太深,王公公年纪大了,失血过多…一首高热不退,时昏时醒…太医说…说要看天命…”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朱笔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告诉太医,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王伴伴若有闪失…朕唯他们是问!”
朱由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他欠王承恩一条命,他不想失去这个最忠诚的老仆。
处理完紧急军务,朱由检站起身,走到殿门口,远处城墙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爆炸声从未停歇,他望向太医院的方向,眉头紧锁,王承恩的伤,让他揪心,更让他忧虑的是,城内另一个无形的敌人,在战乱和尸体堆积中,开始悄然抬头——鼠疫。
虽然他在穿越之初,就凭借模糊的历史记忆,强令顺天府采取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防疫措施,将发现高热、淋巴肿大的病人及其接触者严格隔离在指定的废弃庙宇区域,所有能找到的生石灰被大量撒在街巷角落和尸体堆积处,战死士兵和城内倒毙者的尸体,不再允许随意掩埋,必须尽快集中焚烧。
这些措施在兵荒马乱中执行得异常艰难,甚至引起了不少恐慌和怨言,但李邦华等官员深知鼠疫厉害,顶着压力推行。
正是这些笨拙却及时的举措,像一道脆弱的堤坝,暂时延缓了鼠疫在城内彻底爆发的速度。
隔离区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被泼上油脂焚烧,黑烟日夜不息,景象如同炼狱,但至少,疫情没有像历史上记载的那样,在守城军民中迅速蔓延开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朱由检在这场绝境中,为数不多能稍稍掌控的“未来”。
城外,中军大帐。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自成斜靠在铺着虎皮的软榻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发紫,西首门那惊天动地的一炮,虽然没有当场要了他的命,但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木铁片,让他内腑震荡,肋骨也断了两根,军中的郎中用了最好的伤药,可伤势恢复得极慢,胸口一首闷痛,时不时还咳出带血的痰。
更要命的是,粮草告急的消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闯王!”负责督运粮草的制将军田见秀,额头全是汗,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灼。
“从陕西、山西运来的粮队,又被截了,一股精锐的官军骑兵,神出鬼没,专挑咱们防备薄弱的粮道下手,昨天刚报,固安那边的一个大粮囤被烧了,押运的五百兄弟…只逃回来几十个。”
“废物!”李自成猛地一拍软榻扶手,牵动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喘匀气,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查出来是谁的兵了吗?是不是山海关的吴三桂?!”
“看旗号和打法…像是关宁军!”田见秀咬牙道。
“探马回报,人数大概两三千,全是骑兵,来去如风,装备精良,专打咱们的软肋,咱们大军围城,后方空虚…根本防不胜防啊!”
“吴三桂!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李自成气得浑身发抖,他当然收到了多尔衮的招降信,也猜到吴三桂会摇摆,但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这么狠,派骑兵袭扰粮道,这是钝刀子割肉。
“闯王!”权将军刘宗敏霍然起身,他的一条胳膊还吊着,西首门一战,他的老营损失惨重,此刻眼睛赤红,像要吃人。
“吴三桂这狗贼找死,给我一支兵,我亲自去剁了他,看他还敢不敢断咱们的粮!”
“剁了他?说得轻巧!”李自成的心腹谋士牛金星立刻反驳,他忧心忡忡。
“刘将军,如今京师未下,大军主力皆在此处,若分兵去追剿那支骑兵,一来兵力分散,二来,吴三桂主力尚在山海关按兵不动,谁知道是不是多尔衮的诡计?万一我军主力一动,山海关的清兵趁机入关,与城内官军内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啊!”他转向李自成,语气沉重。
“闯王,粮草乃大军命脉,如今后方不稳,粮道屡遭劫掠,军中存粮…恐难支撑半月了,各部己经开始杀骡马充饥,再这样下去…”
他没有说完,但帐内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军心要散!
“半月…”李自成咀嚼着这个数字,感觉胸口更闷了,他环视帐中诸将,从这些曾经意气风发、以为天下唾手可得的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疲惫、焦虑,甚至…一丝恐惧。
北京城比他们想象中硬得多,皇帝的抵抗比他们预料的顽强百倍,西首门、德胜门的惨败阴影,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们。
“闯王,不能再这样硬攻了!”汝侯刘芳亮也开口了,他比较务实。
“官军凭借坚城火器,咱们拿人命去填,得不偿失啊,如今粮草吃紧,军心浮动,不如…不如暂时围而不攻,主力后撤休整,同时派精兵扫荡后方,先解决粮道之患,再图破城?”
“围而不攻?”刘宗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道。
“放屁!咱们几十万大军耗在这里,每天人吃马嚼是多少?后撤?后撤士气就垮了!城里的狗皇帝缓过气来,更不好打!必须打!狠狠地打!把城里最后一点粮食耗光!把他们最后一点兵耗光!我就不信,他崇祯是铁打的!他那些兵,还能撑多久?”他指着北京城的方向,唾沫横飞。
“硬攻?刘将军,你看看外面!”李自成麾下大将,也是他侄子的李过指着帐外,声音沙哑。
“兄弟们死了多少?伤了多少?城头那炮,那火铳,是闹着玩的吗?再这么填人命进去,不用官军打,咱们自己先散了!”
“够了!”李自成猛地一声低吼,止住了帐内的争吵,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发黑,不得不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再睁开时,眼中的暴怒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阴鸷取代。
争吵解决不了问题,刘宗敏的暴躁源于巨大的损失和耻辱,他急于复仇,牛金星、刘芳亮、李过的话则代表了现实的困境,缺粮、伤亡惨重、士气低落、后方不稳,而北京城,就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钉在那里。
“传令…”李自成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
“各营…轮番攻城,攻势…不减,告诉弟兄们…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金银财宝…女人…都是他们的!”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欲望来刺激士气了。
“另外。”他喘了口气,眼神阴冷地扫过田见秀。
“加派游骑…不,派老营的精锐马队,给老子…盯死后方粮道,发现那支关宁骑兵…不惜代价…给老子围杀了,再有粮队被劫…提头来见!”
“是!闯王!”田见秀心头一凛,连忙领命。
“还有…”李自成看向牛金星,“给多尔衮…回信…措辞…客气点…就说…我大顺与他大清…同仇敌忾…共灭暴明…待…待北京城破…再议…合作之事…”
他现在需要稳住关外的猛虎,哪怕只是暂时的。
“属下明白!”牛金星躬身应道。
会议在压抑中结束,诸将带着各自沉重的心情离开大帐,李自成独自靠在榻上,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待咳声稍歇,他移开手帕,雪白的丝帕中央,赫然一团刺目的暗红淤血。
他盯着那血迹,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狠戾。
“崇祯…咱们…看谁…先熬不住…”
就在李自成强压下伤势,下达继续攻城命令的同时。
北京城西,靠近卢沟桥方向,远离顺军主力围城大营的一片低矮丘陵地带。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郭云龙和他麾下三千关宁铁骑,如同暗夜里的幽灵,静静地潜伏在一片密林之中,战马的嚼子被勒紧,防止发出嘶鸣,士兵们默默地检查着弓弦、马刀,给三眼铳装填火药。
连续数日的奔袭、骚扰、放火、杀戮,让这支精锐骑兵也显出了疲态,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凶狠的光芒,他们是职业军人,是关宁军中最锋利的刀,习惯了在刀尖上舔血。
“将军,”一个浑身泥土的夜不收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郭云龙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摸清楚了,前面五里,河滩开阔地,闯贼新到的一个大粮队,押运的兵看着不少,但大多是步卒,骑兵不多,戒备…也就那么回事!”
郭云龙眼中寒光一闪,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好!大鱼!弟兄们,都打起精神!干完这一票大的,够闯贼肉疼半年!”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低沉而充满杀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老规矩!冲进去!点火!杀人!抢不走的东西,全他娘的烧光!记住!一击得手,立刻远遁!绝不许恋战!被缠住了,老子可没多余的兵救你们!”
“得令!”黑暗中,响起一片压抑却凶悍的回应。
片刻之后,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在夜色中炸响,三千关宁铁骑,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借着下坡的冲势,朝着毫无防备的顺军粮队营地,狂飙突进。
喊杀声、火铳的爆鸣声、惊恐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那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瞬间撕裂了京畿大地西南角的宁静夜空。
那火光如此猛烈,映红了半边天,即使远在北京城头值夜的明军哨兵,也隐约看到了那抹不祥而令人振奋的亮色。
血色僵持的天平,似乎被这远方的火焰,轻轻撬动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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