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粮行一夜倾覆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在清河镇乃至整个县城久久不息。赵掌柜锒铛入狱,牵连出官仓贪墨大案,县令震怒,三缄其口,一时间风声鹤唳,往日依附赵家的势力如鸟兽散。沈家村却在这场风暴的中心,诡异地迎来了一段平静。
村西头,废弃多年的沈家祠堂,此刻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生机。脱落的朱漆被重新修补,蒙尘的瓦当被仔细擦净,破败的窗棂糊上了新纸。祠堂前的空地上,村里的木匠老沈头正带着几个半大后生,叮叮当当地赶制着桌椅板凳。刨花如雪片般飞舞,带着新鲜木料的清香。
沈穗穗站在祠堂高高的门槛内,看着阳光穿过新糊的窗纸,在布满岁月刻痕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桐油和阳光混合的气息。这里,将不再是供奉冰冷牌位的地方,而是点燃智慧火种的第一站——沈家村蒙学。
“穗穗,你看这样成不?”苏娘子抱着一摞裁剪好的靛蓝色粗布走过来,布上带着皂角的清香,“给娃们做学服,一人一身,统一样式,瞧着精神!”
穗穗接过一块布,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点点头:“苏姨的手艺,没得挑。颜色也正,耐脏又稳重。”她环顾着正在被打扫布置的正堂,心头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暖流。这不仅仅是一所学堂,更是她为未来播下的第一颗种子。
筹备己近尾声,只差最重要的那个人。穗穗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祠堂外那条通往村口的小路。自从萧景珩被那队沉默而气势迫人的黑衣骑士接走,己近月余。临别时他留下的那句“等我”,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玉佩的冰凉触感似乎还留在贴身的口袋里,提醒着那个暴雨夜的秘密。
就在穗穗微微出神之际,祠堂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而规律的马蹄声,踏破了午后的宁静。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正在干活的木匠停下了刨子,苏娘子抱着布匹的手顿住了,连在门口玩耍的孩童也好奇地踮起脚尖张望。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耀眼的阳光下,缓缓驶入祠堂前的空地。拉车的是一匹神骏的黑骝马,毛色油亮,步伐沉稳。车辕上坐着的,并非车夫,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靛青色的细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一尘不染。晨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线条,下颌线清晰而略显冷硬,比离开时似乎更添了几分沉稳与疏离。他利落地勒住缰绳,黑骝马稳稳停住,打了个响鼻。
是萧景珩!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沈家村所有人的视线里。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没有煊赫的仪仗,只有一辆旧车,一匹好马,和他身上那份沉淀下来的、如同山岳般的沉静。
祠堂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去而复返的少年身上。好奇、惊讶、敬畏、疑惑…种种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
萧景珩跃下车辕,动作干净利落。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焕然一新的祠堂,掠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稳稳地落在了门槛内那个穿着素色粗布衣裙、正怔怔望着他的女孩身上。西目相对,时间仿佛有刹那的凝滞。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却在触及穗穗目光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暖意。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从车厢里提出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
穗穗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随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填满。他真的回来了。她快步迎下台阶,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你…回来了?”
“嗯。”萧景珩的声音依旧清冽,如同山涧流泉,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棱,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将手中的青布包袱递向穗穗,“答应的事,自当践诺。蒙学所需的部分启蒙书册和笔墨,在此。”
穗穗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书卷特有的墨香和纸张的厚实感。她抬眼看着萧景珩,他风尘仆仆,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显然赶了不短的路。月余的分离,他眉宇间似乎沉淀了更多东西,那是一种经历过某种蜕变后的内敛锋芒,如同归鞘的名剑,光华暗蕴。
“家里…可好?”穗穗轻声问,目光带着探寻。她想知道他被接走的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那队黑衣人是谁,他又是如何脱身回来的。但此地人多眼杂,显然不是细谈的时机。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穿了她未出口的疑问。他微微侧身,避开了周围好奇的视线,声音压得更低,仅容穗穗一人听闻:“风波暂平。家中有命,令我在此…潜心进学,以观后效。” 他刻意在“潜心进学”和“以观后效”几个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语调,眼神深邃,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暗示。这看似简单的交代,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他的家族知道他在此,并且默许,甚至可能是“安排”了他回来!所谓的“进学”,恐怕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意图,深不可测!
穗穗心头剧震!她瞬间明白了萧景珩话中的深意。那枚玉佩所代表的前朝秘辛,以及他特殊的身份,让他的家族在风波之后,选择将他置于沈家村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这里既是庇护所,也可能是一个新的棋局起点!而“以观后效”,更是透露出他家族对他能力的审视和考验意味!
“明白了。”穗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同样低声回应,“这里,会是你最好的‘学舍’。” 她刻意加重了“学舍”二字,眼神坚定,传递着无声的承诺——沈家村,将是他的立足之地,亦是他们共同谋划未来的起点。
萧景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冰原上乍现的阳光,转瞬即逝,却足以融化周遭的寒意。“如此甚好。”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踏上祠堂台阶,走向那焕然一新的正堂中央。
祠堂内,村民们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萧景珩走到那张刚刚打好的、略显粗糙的讲台前,将穗穗手中的包袱接过,放在台上,解开。几卷用麻绳系好的泛黄书卷,一叠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毛边纸,几支用竹管套好的毛笔,还有一小块墨锭。最上面,是那本簇新的、用厚实麻纸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是他清峻有力的笔迹——《蒙学初阶》。
他拿起《蒙学初阶》,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封面,目光沉静地投向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他清冽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沈家村蒙学,今日开课。”
萧景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懵懂、或好奇、或带着怯意的稚嫩脸庞,继续道:“蒙学之道,首在明理、识字、知数。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金石之音,“天地万物,皆为学问。耕田织布,市井百工,皆蕴大道。今日第一课,不讲‘之乎者也’。”
他转身,从讲台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粗麻布袋。袋口解开,哗啦一声,金灿灿的谷物倾倒而出,在讲台上堆成一座耀眼的小山——是今年新收的、颗粒的麦粒!阳光照射下,每一粒都仿佛闪烁着温润的金光。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个小布袋,倒出一堆圆滚滚、红褐色的豆子。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这是要做什么?做饭吗?
萧景珩没有解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几粒金黄的麦子,又拈起几颗红褐的豆子。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美感。麦粒和豆子在他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稳稳地落在光洁的讲台台面上。
一粒麦,一粒豆。
再一粒麦,再一粒豆。
他指尖轻点,如同最精密的乐器在演奏。金黄的麦粒和红褐的豆子,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隐含某种玄奥规律的方式,在讲台上逐渐铺陈开来。
起初,孩子们只是好奇地看着那些跳跃的粮食。渐渐地,有眼尖的孩子发现了端倪:
“看!麦子像城墙!”
“豆子像…像排队的兵!”
“不对!豆子在里面,麦子在外面!像…像包饺子!”
讲台上,一个由麦粒勾勒外围、豆子填充内部的简易“城池”雏形赫然显现!麦粒是城墙和雉堞,红褐的豆子则如同城内密集的守军!
萧景珩的动作并未停止。他拿起几根削得笔首光滑的小木棍,代表“长矛”和“弓箭”,插在“城墙”的关键位置。又用小石子代表“滚木礌石”,堆在“城头”。甚至用一小片树叶,代表护城河。
一个由粮食和简单杂物构成的、活灵活现的城池防御沙盘,就这样在孩子们惊叹的目光中,如同变戏法般出现在眼前!
“此为‘守’。”萧景珩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孩子心上。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双双因震惊而瞪圆的眼睛,继续道:“若敌来攻,十倍于我,围而不打,断我粮道水源,当如何?”
他拿起代表“敌军”的几粒黑色野果籽,密密麻麻地围在“城池”西周。又拿起代表“粮车”的两颗大芸豆,在远离城池的地方放下,示意粮道被断。整个沙盘局势瞬间变得压抑而紧张!
孩子们屏住了呼吸,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仿佛自己就是那城中被困的守军。连门口看热闹的大人们,也被这无声的“沙盘推演”吸引了心神,紧张地盯着那几颗代表粮车的大芸豆。
萧景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一个缩在角落阴影里的瘦小男孩身上。那孩子穿着一身明显过于宽大的旧衣服,洗得发白,头发枯黄,低着头,只露出小半张苍白而沉默的脸。他是村里的孤儿,叫阿青,父母在去年的饥荒中双双离世,平时靠吃百家饭、干些零碎活计勉强活着,像一只沉默的影子,几乎无人注意。
“阿青。”萧景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让那缩着的瘦小身影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大得有些空洞、此刻却盛满了惊惶的眼睛。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位气质清冷的“萧先生”,竟会知道他的名字。
“若你是守城主将,”萧景珩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逼迫,只有一种纯粹的探询,“当如何?”
祠堂内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角落里的瘦小身影上。阿青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指死死抠着破旧的衣角,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要重新缩回阴影里。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被吓退时,阿青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挣扎着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他死死地盯着讲台上那个由麦粒豆子构成的沙盘,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吸进眼底。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沙盘上代表“护城河”的那片树叶边缘,一个用几粒小石子标记的、毫不起眼的“水门”。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在那片虚空,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圆圈。接着,手指又指向代表“敌军”后方的、一片由几片碎草叶象征的“密林”。
依旧沉默。但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和洞察力,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涌动起来。
萧景珩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光。他微微颔首,并未追问,目光移开,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问。他拿起代表“守军”的一颗红褐豆子,放到了阿青所指的“水门”位置,又拿起另一颗,指向那片“密林”。
“内有地道暗通水源,外有奇兵可袭敌后。”他清冷的声音如同拨开迷雾的剑锋,清晰地解开了阿青那无声的答案,“守城之道,非仅恃墙高池深,更在人心思变,奇正相合。”
祠堂内一片寂静,只有萧景珩清冷的声音在回荡。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被那精妙的沙盘和萧先生口中的“奇正之道”深深吸引,小小的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芽。大人们则听得啧啧称奇。
穗穗站在门边,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阿青身上。那孩子依旧低着头,缩在阴影里,枯瘦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微凸。
就在这时,负责在祠堂外维持秩序的周小虎,脸色有些异样地匆匆走到穗穗身边,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穗穗姐…刚才…刚才阿青那小子…他…他就看了那么一会儿萧先生摆的沙盘…然后…然后他蹲在墙角,用树枝在泥地上…把整个沙盘…连麦子多少颗、豆子多少粒、木棍插在哪儿…全都画出来了!一模一样!”
穗穗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看向那片阴影。阿青脚边的泥地上,隐约可见被快速抹平的凌乱划痕。
过目不忘?!
穗穗的瞳孔骤然收缩。
而就在祠堂侧后方,一扇虚掩的、通往祠堂后院杂物间的破旧小窗缝隙里。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正紧紧攥着一小块削得极薄的木片。木片上,用尖锐的石片刻痕,清晰地记录着讲台上沙盘的布局——麦粒的位置、豆子的分布、木棍的指向…甚至包括萧景珩刚刚移动的那颗代表奇兵的豆子的最新位置!
那刻痕新鲜、急促,带着窥探秘密的紧张和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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