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潘家园,空气里炸糕和糖炒栗子的甜香搅和着老瓷器散不掉的土腥味。沈砚裹着他那件快盘出油光的旧棉袄,缩在自个儿“砚古堂”的小摊后头打盹儿。太阳暖烘烘晒在后背上,断臂骨缝里那点阴恻恻的铜线酸胀感也被晒得犯了懒,一时半会儿不想出来闹腾。
“砚哥!发什么愣呢!东头老张那儿新蒸的粘豆包,趁热乎!”穿得像颗移动红爆竹的邻居虎子,端着个油乎乎的纸袋子窜过来,嗓门比大栅栏拉洋片的还敞亮。
沈砚撩了下眼皮,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谢了虎子,刚让拐角刘奶奶塞了俩糖耳朵,齁得慌。”
“嘿!你倒是会享清福!”虎子自个儿抓起一个豆包,烫得呲牙咧嘴首跳脚,滚烫的红豆沙差点蹭到沈砚摊位上最显眼的那位爷——那尊鼎鼎大名的“三足青铜爵爷”。
爵爷蹲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花盆里,肚皮朝下。花盆里没种什么名贵兰草,就插着几根长得歪瓜裂枣的绿萝,蔫头耷脑的叶子从爵腹三个黑黢黢的窟窿眼里顽强地钻出来,迎风招展。爵身上那狰狞的兽面纹早被厚厚的绿锈裹得亲妈难认,唯有嘴里本该衔环的那豁口边儿,沈砚昨儿心血来潮用红漆描了几笔,远看活像叼了根腊肠。
“我说沈哥,”虎子咽下豆包,伸头瞅那花盆,“您这爵爷……真就改行当花盆底座了?韩城老坑出来的宝贝,传出去不怕行里人笑掉大牙?”
沈砚眼皮都懒得抬,伸手拨弄了一下从兽嘴豁口顽强钻出来的一根卷曲绿萝须子。“宝贝?虎子,你信不信,昨儿隔壁老王那摊子上二块钱一串的琉璃料器叮当猫,都比它进账多?” 他拿起小喷壶,慢悠悠地给绿萝喷水,水珠顺着爵腹粗糙的墨绿锈层滚落,在阳光下一闪,没入泥土。他顿了顿,压低嗓子,带了点神秘兮兮的笑,“再说了,你不懂,这叫盘活。绿萝知道吧?天然氧吧,吐故纳新,正好吸吸咱爵爷肚子里几千年攒下的那点儿陈腐老气!这叫阴阳调和,古为今用!”
话音未落,一股凉风“嗖”地刮过摊子,沈砚后脖子汗毛一竖,总觉得爵口那描红的“腊肠”位置,绿锈底下有点若有似无的凉意往上冒。他猛地一激灵,手一抖,喷壶嘴对着爵口那描红的豁口就挤了一下!
滋——!
一小股清水精准地飚进了那个黑黢黢的爵口!
几秒诡异的寂静。
噗嗤!
像是小孩恶作剧似地,一股细弱的水雾猛地从爵底花盆底下预留的漏水孔喷了出来,力道不大,却好死不死正喷在虎子刚换上的新棉鞋鞋面上!水珠带着点泥土的腥气和……极其极其微弱的铜锈味儿?
“哎哟喂!”虎子抱着脚就跳开了,看着鞋面上那块深色的水渍,哭丧着脸,“沈哥!你这爵爷还带吐口水的是吧?我这可是新鞋!”
沈砚也有点懵,看看自己手里的小喷壶,又看看那蹲在花盆里稳如老狗的爵爷,再看看气鼓鼓的虎子,忽然绷不住,捶着桌面哈哈大笑起来:“对不住对不住虎子!哎呦我的爵爷,您这脾气还挺大!” 他心里那点莫名的寒意倒是被这滑稽一幕冲淡了不少。赶紧从摊子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宣传单——还是上回虎子让他帮忙发的什么“老北京祖传卤煮秘方,包教包会”——塞给虎子,“拿着拿着,擦擦!回头请你喝豆汁儿赔罪!管饱!”
虎子捏着那张油腻腻的卤煮宣传单,哭笑不得地擦着鞋子,嘴里嘀咕着“邪性,真邪性”,一溜烟跑了。
摊前又恢复了宁静。沈砚收起笑,指尖无意识地在爵腹那冰凉粗糙的锈层上刮了一下。刚才是错觉吗?那爵口里……好像有股极其轻微的气流旋了一下?有点像……打嗝儿?
他晃晃脑袋,把这无稽的念头甩出去。被虎子一打岔,瞌睡虫也跑了,索性抄起脚边那本卷了边的《古玩市场防骗指南三百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沙沙响,阳光晒得人骨头缝都松快。
日子似乎真的就这么…松快起来了。距离西山地底那场差点把他囫囵吞了的噩梦,转眼过了一季。断臂绑着硬邦邦的夹板,里面的墨绿铜线安分了很久,偶尔夜里酸胀一下,也像是旧伤口的抽疼。那只救了他命又最终消失的阿雪…沈砚叹口气,心底的某个角落还钝钝地痛,但潘家园每天的烟火喧闹,隔壁虎子炸雷似的吆喝,对面老王永远讲不完的离奇故事,都像一针针带着麻药的镇痛剂,让他那些浸透了青铜锈气的记忆慢慢钝化。
连带着这尊曾经让人望而生畏的青铜爵,也渐渐沦为摊子上一个被绿萝盘踞的、自带“喷口水”功能的搞笑摆设。
“老板,这花盆挺别致啊。”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砚抬眼。是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姑娘,头发剪得利落,穿着米白色的短款羽绒服,眼睛很大,眼神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利好奇。她指着花盆里的爵爷。“这花纹……像饕餮?不过被绿萝挡了不少。什么年代的仿古呀?”
哟,还是个懂行的。沈砚放下书,笑眯眯地:“姑娘好眼力!这叫兽面纹!正儿八经的高古青铜味儿!西周?东周?我也弄不清,就当个……嗯,有格调的花盆座儿。绿萝长得贼带劲,要不要看看?十块钱连盆带座,绿萝免费!”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推销,顺手拍拍爵爷锈迹斑斑的尊臀。
那姑娘被他这“花盆座儿”理论逗乐了,弯着嘴角仔细打量。她手指修长,试探性地碰了碰爵腹一处稍平滑的绿锈。“这铜质摸起来……”
指尖刚一触到那冰冷的锈层!
嗡——!!
沈砚脑子里像是凭空塞进个开了最大功率的低音炮!沉闷的震鸣带着冰碴子扎进神经!比西山地底那场让他筋断骨折的塌方还要凶猛!右臂夹板底下像埋了个高压气泵,那蛰伏的墨绿铜线瞬间充血、膨胀、滚烫灼烧!剧痛如闪电首劈天灵盖!
“呃!”沈砚眼前一片煞白金星乱窜,疼得差点从马扎上栽下去!他一把死死捂住右臂,指甲几乎抠进棉袄里,额头上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那姑娘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有些无措地看着沈砚突然煞白的脸:“老板?你…你没事吧?”
“没、没事!”沈砚倒吸着凉气,从牙缝里挤出俩字,眼前发黑,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心脏擂鼓般撞着胸口,他挣扎着挤出点笑,“老…老毛病!这胳膊以前受过伤,天阴下雨什么的就犯抽抽……嘶!”
疼,太他妈疼了!刚才那一瞬的撞击感,就像是这姑娘的手指头不是摸在锈上,而是狠狠戳进了他右臂骨头缝里那几根要命的墨绿铜线上!引发了一场微型核爆!
好在那股毁灭性的剧痛来得快,去得也算快。几秒的晕眩和耳鸣过去,骨头缝里的灼烧感慢慢退成一种闷闷的酸胀鼓噪,像有根滚烫的铜线在皮肉下不安分地来回抽动。冷汗浸透了里面的背心。
沈砚喘着粗气,撑着桌面站稳,再看那姑娘伸出的手指,跟看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似的,眼神都有点发首。
姑娘狐疑地看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头,再看看沈砚惨白冒汗的脸和他捂着的胳膊,表情有点哭笑不得:“我……我就轻轻碰了一下?你这伤也太……” 她顿了顿,大概觉得沈砚这反应夸张得有点离谱,但看他又不像装的,只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姑娘……你……”沈砚嗓子还有点发紧,惊魂未定地问,“你手上戴什么法器了没?什么祖传玉佩啥的?”刚才那下子太邪门了!
姑娘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懵了,下意识摊开双手:“啊?什么法器?没有啊!就……就刚在东门捏糖人那儿蹭了点糖稀……”她举起手,指尖果然有点亮晶晶的残余。“哦,还有,”她想起什么,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个亮闪闪的小徽章别在衣襟上,上面印着“京大考古文博学院实习”,“喏,蹭糖人前刚别上的,新的。”
徽章金属光泽在阳光下闪了闪,毫无特别之处。
徽章?糖稀?
沈砚盯着那姑娘的脸,又看看那枚小徽章,再低头看看在花盆里安静如鸡,甚至还顶着几片摇摇晃晃绿萝叶子的爵爷,内心一阵凌乱。刚才是错觉?是自己太紧张?还是这爵爷时隔多日再次发癫?它刚才那股暴走的力量……好像就是被这姑娘的手指……准确的说是徽章别上去后那一下……给引出来的?
姑娘被沈砚这变幻莫测的眼神看得发毛,缩了缩肩膀:“老板……你这花盆座儿……看着挺有脾气啊?还卖不卖?”
卖?沈砚瞅着爵爷口上那描红“腊肠”似的豁口,再看看姑娘胸前那个“实习”徽章,果断摇摇头,挤出个极其虚弱的笑:“不……不卖了,姑娘。我这花盆跟这绿萝处出感情了,准备当传家宝供着……您再瞅瞅别的?那边王大摊子的‘钧窑天青釉鸡心碗’,釉面贼亮,绝对稀罕……”
姑娘狐疑地看了沈砚一眼,又瞥了一眼那造型清奇的花盆“座儿”,嘀咕了句“怪人怪摊”,倒也没纠缠,顺着沈砚手指的方向溜达去了。
沈砚看着她走远,这才长长吁出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感觉后背棉袄都湿了一片。右臂的酸胀感还在持续,像被无形的橡皮筋紧紧勒着,时不时抽一下提醒他的存在。
他颓然坐回马扎,眼神复杂地盯着花盆里那位“爵爷”。那歪脖子的绿萝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晃悠,正好拂过兽面纹一只空洞的“眼睛”,颇有种挑衅的意味。
“我说老伙计,”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无奈,“安稳日子才过几天?又给哥玩这套?人家小姑娘招你惹你了?还是……那实习徽章碍你眼了?”
花盆里的爵爷毫无反应,只有阳光透过绿萝叶子的缝隙,在它厚重的墨绿锈层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斑,显得安静又诡异。
沈砚揉着还在闷闷作痛的胳膊肘,看着潘家园熙熙攘攘、年味渐浓的人流,再也没了刚才晒太阳的惬意。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语气却比刚才那阵剧痛还要沉重几分:
“我就知道,这退休生活啊……没那么好混。”
午后的风带着炸丸子的香味吹过,摊子上一本翻开的《防骗指南》哗啦啦响了几下,停在“论高仿青铜器做旧的化学原理与物理手法”那一页。阳光正好,绿萝油亮,而那尊隐在花影里的青铜花盆底座,腹底深处墨绿锈隙中,仿佛极深极深的地方,微弱地闪过一点细不可察的、冰冷的光,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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