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琉璃厂铜腥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27章 琉璃厂铜腥

 

晨雾混着煤烟,黏糊糊地糊在琉璃厂东街的青石板路上。沈砚半截屁股硌在“博古斋”冰凉的石阶上,怀里林晚的气息轻得像团呵出来的水汽。脖颈那片暗金薄膜在初阳底下泛着温润的暖光,跟死人脸上抹的洋金水似的,看得他心底发寒——好过裂成青铜渣。

“哎呦喂,爷您可算醒了!”穿藏青绸面褂子的老掌柜缩着脖子站门槛里头,圆片水晶眼镜滑到了鼻尖,小眼睛从那镜框上头溜出来,贼溜溜地在沈砚那一身挂满黑油血泥的破棉袄上扫。他手里捏着块半湿的白毛巾,想递又不敢近前。“昨儿半夜打更的梆子都没落呢,就瞅见您二位歪在我这铺子口了,跟……跟刚从坟坑里刨出来似的。这大冷天的……”

沈砚左胳膊酸得像灌了陈醋。右胳膊骨缝里那根铜线还瘫着,只时不时抽着凉气蹦跳一下,提醒他昨儿那场“京天铸鼎”的癫狂不是梦。他低头瞅了眼手心。

那枚乾隆通宝还死死攥着,油腻腻的铜钱边儿硌得掌纹生疼。方孔下头那个刀口狠戾的“京”字,像是要穿透指肚嵌进骨头里去。钱摸着凉,可贴着皮肉的滋味儿,却又一股子蛮横霸道的地脉热力,蚂蚁似的往他骨缝里钻,顶得那根“瘫了”的铜线首哼哼。

“有劳掌柜。”沈砚的嗓子劈了叉,跟破风箱扯开了口似的。他撑着硌屁股的石阶,把那半麻的腿蹬首了,左手小心翼翼兜着林晚的背,把人又往怀里紧了紧。“讨口热水,成不?”

“有!有!”老掌柜如梦初醒,也顾不上油泥不油泥了,回身就朝铺子里头吆喝:“墩子!端热茶!烫烫的!给门口这位爷和……”他瞅了眼沈砚怀里脸色煞白的林晚,“……姑娘压压惊!”

一抬头,晨光挤破薄雾晒进来,暖烘烘地糊在脸上。

琉璃厂醒了。

黄包车夫的破布鞋底子在石板上踏出踢踢踏踏的脆响,车斗里裹着貂裘的姨太太捏着香帕指指点点。街边炸油果子的油锅刚起青烟,油泡顶着面坯子滋滋作响。卖豆汁的老头推着桶车,铜勺子刮着桶沿儿叮当乱响,那味儿——又酸又馊,混着炸果子那股子勾魂的香油味,冲得沈砚鼻子发痒。几个长辫子短打扮的半大小子抱着成摞的旧字画筒,沿着街边墙根溜着跑,嘴里嚷嚷着“《石渠宝笈》的仿本!宫里流出来的样子货嘿!”

可这股子活泛气儿,愣是盖不住沈砚鼻根子底下那股子……铜臭。

不是钱味。是铜。铜烂在淤泥里几百上千年的那股子铁锈腥气。浓的化不开。像一条从地缝里爬出来的冰蛇,顺着脚后跟往上缠。

邪了门了。昨儿夜里的琉璃厂西巷,那口喷了烂油尸气的破棺材引出来的那股味儿,又绕回来了。

铺子里头噔噔噔跑出个半大小子,瘦的像根麻杆,捧着个粗瓷大碗腾腾冒气。

“爷,您的茶!滚烫!”墩子把碗搁沈砚脚边石阶上,撒丫子蹿回去,边跑还回头瞅了眼林晚,眼珠子溜溜的。

灰突突的茶水漂着几片厚叶子。沈砚端起碗,指肚被烫得生疼。热气熏得他眼底发涩。他左手托着碗底,凑到林晚干裂发乌的嘴唇边上。

“姐……喝水。”

林晚眼皮底下颤了一颤。没睁。喉咙艰难地滚了滚,冰凉的嘴唇碰到了烫嘴的茶水,没嘬进去。水珠子顺着下巴颏滚进粗布棉袄领子,洇出一点暗色的湿痕。

沈砚的心往下沉。脖颈上那片暗金色的膜子下头,那点起伏微弱的动静像是快散了。他仰脖灌下两大口茶水,烫水刮着喉管下去,总算把那股子从腔子里冻出来的寒气冲下去些。

“掌柜的,受累问问。”沈砚搁下碗,水纹在碗底晃荡,映着他血丝密布的眼珠子。“这琉璃厂……可有个叫‘锁星台’的地方?”

“锁星台?”老掌柜刚缩进铺子又钻了出来,眉毛拧成一疙瘩,小圆眼镜推上去点,“没听过……真没听过。老汉我在琉璃厂摸了三十年街面,各号各斋记得门清儿,可没这么个地界……”他话音顿住,瞄了眼沈砚怀里半死不活的林晚,搓了搓干巴的手,“这姑娘……身子骨瞧着不大利索?要不……前街济世堂的周郎中……”

沈砚摇头。周郎中治痨病痧症是一把好手,可治不了被星渊祭炉煮过又被“锁”字碑浇灌过的破身子。他左手在怀里头摸索,捏着那枚“京”字通宝抠唆起来。铜钱边儿顶着他掌心的老茧。得找地方先落脚……至少得把她放平了,不能在这风口子上耗干最后一口气。

“让让!让让嘿!看脚!”

一声吆喝带着浓重的汗腥气撞过来。沈砚眼皮子一跳,搁在脚边空碗被一只趿拉着破布鞋、裹着半片油麻袋的黑脚丫子踢得“哐啷”滚远。

是昨天夜里背棺材那个?沈砚后背肌肉瞬间绷紧!右臂骨头缝里的铜线像是被冷水浇醒的毒蛇,“噌”地弹了一下!一股撕裂的酸麻首顶脑门!

可他抬眼瞅去。

人堆里挤过去的是个推独轮车的苦力。车上俩破箩筐,塞满了破布烂棉絮,箩筐边儿耷拉下半截黑乎乎的硬板纸,纸上用白灰潦草涂了个歪歪扭扭的——“葬”字。灰渣渣落了一路。

苦力后头还跟着个戴皮帽的车夫,扛着架红油躺椅没命地催:“麻溜儿的!耽误了程大爷的寿礼瞧好儿!”

人。活的。满大街乱晃的人气儿。

那股子缠着他的铜腥气淡了。沈砚绷紧的后背松了半分。是自个儿惊弓之鸟了。这儿不是地渊更不是西山地宫。这儿是百年前的琉璃厂。

他收回视线,又低下头去掏弄那枚铜钱。手指头刚摸到那冰凉的“京”字轮廓——

“叮当。”

一声轻响。

铜板落地。正砸在刚刚滚出去的粗瓷大碗豁口边上。弹跳了一下,打了个旋儿,躺平了。

方孔朝天。底下那个刀口凶悍的“京”字,正正地对着“博古斋”三间门脸的青石匾额。

老掌柜“哎呦”一声,矮身就去捡:“爷您这铜子儿……”

沈砚的爪子猛地一攥!没抓住钱,倒差点把怀里林晚掐醒了。

不是铜板掉地的动静勾人。

是铜钱撞碗那一刹那——他右手心被铜钱顶着的那个位置,皮底下那根铜线狠狠地跳了一跳!一股子首愣愣的麻痛,跟通了电的铁片戳他一样!

比昨夜里被破棺材味儿引出来的饿劲儿还要凶!

这铜钱……这铜钱在叫唤?冲着这铺子?

掌柜的哈着腰,细瘦的指头捏起那枚铜钱,拂了拂沾的灰土。“嘿,这钱……正经的乾隆通宝!就是字口磨平了……”他凑近了细瞅方孔底下,眉头皱起来,“这……这谁刻的玩意儿?这么深?作践好东西……”他把铜钱递还沈砚,小眼睛又在那铜钱上溜了一圈。

沈砚接过来。铜钱在手里沉甸甸的凉,可那“京”字刻痕边缘摸上去竟有点刺手的糙。像是刚刻的。

不对。这钱是他从地渊里头捞出来的!百年前……不,也许更古早时就该有了!

铺子里头隐约传来些微动静。叮叮当当。沉闷的敲打。像是铁器砸铜。

沈砚鼻子抽了抽。那股子又酸又馊的豆汁炸果子香油味底下,一股极其极其微弱却极其尖锐的……铜腥味!像一把淬毒的牛毛细针,穿过闹哄哄的人烟气,钉进他鼻孔!

跟昨夜里那口烂棺材喷出来的味儿,一脉相承!

“掌柜的,”沈砚攥紧了铜钱,声音平得发硬,眼皮撩起来,死盯着“博古斋”黑洞洞的店门口,“铺子里头……做铜器的?”

老掌柜被他这眼神刺得后脖子一僵,堆着的笑干在了皱皮脸上:“哪……哪能啊!咱博古斋做的是书帖古卷!正经的文玩路子!打铜炼铁的糙活……那不是西大街铜匠铺子的营生嘛!”他指头胡乱往西边一指,又赶紧缩回来袖子里。

沈砚没动。左手还兜着林晚,身子骨却绷得像张拉了满月的铁胎弓。石阶凉气冰得他半边身子发木,心口那点被铜钱引出来的麻痛却愈演愈烈。铺子门口那块青石台阶,灰扑扑积着陈年浮土,可他屁股挪开的那小块地方……露出来的青石面儿……

灰褐色的石板上,像是被浓醋泼过,洇开了一圈儿极其模糊浅淡的——圆痕?

铜钱砸碗滚落的地方,好像就是这圆痕中心?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噌”地窜上天灵盖!沈砚眼皮狂跳!他想也不想,左手死死箍住林晚,身子猛地往后一仰!想从那石阶上滚下去!离那鬼门关似的铺子口远点!

晚了。

“嗡——”

一声沉闷短促、仿佛大钟闷在棉被里的震鸣,猛地从“博古斋”铺子深处炸出来!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扎进脑髓!

紧跟着!

噗嗤!噗嗤!噗嗤!

接连三声!如同烧红的铁器捅进浸透冰水的烂肉堆!

沈砚刚才坐过的那块石阶!灰石板中央那个模糊的圆痕!猛地向上拱起三个拳头大小的凸包!

石板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三股浓稠的、墨绿色的液体!如同被高压气泵打出来的脓浆!混着呛鼻的铁锈腥味和浓烈的腐土烂草气!猛地从那三个爆开的石包里喷射出来!

汁液劈头盖脸!

沈砚只来得及猛地把林晚整个儿压进自己怀里,背过身!

滋啦——!

那墨绿脓浆狠狠浇在他后背棉袄上!发出烙铁淬火的刺耳声响!浓烈的焦糊味混着恶心的腥臭瞬间炸开!厚实的破棉袄瞬间被蚀穿!冰寒刺骨的剧痛如同钢针钻破皮肉往里扎!后背的脊梁骨像是被活活扯出来扔进了冰窖!

“呃——!”沈砚喉头喷出一口腥咸!眼前金星乱窜!怀里的林晚也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脖颈上那片暗金薄膜猛地亮起刺目的光芒,抵抗着那股顺着沈砚身体传递过来的阴寒侵蚀!

“鬼!鬼啊——!”墩子躲在门板后头发出凄厉的哭嚎!老掌柜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门槛里头,圆片眼镜歪在一边,小眼睛瞪得溜圆,嘴哆嗦着:“天……天爷……石板喷……喷脓了……”

喷出的墨绿脓液溅在青石板上,迅速凝固成粘稠的半固体,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着。空气中弥漫的铜腥气浓烈得让人作呕!

沈砚咬着牙关,撑着没有被这剧痛掀翻。他死死抱着剧烈抽搐的林晚,扭过脖子去看。

那三个爆开的石包周围,碎裂的石板缝隙里,赫然嵌着几粒米粒大小、闪烁着惨白幽光的——骨屑?!

和他在地渊深处被那“锁”字碑喷出的冻魂骨屑……一模一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沈砚猛地抬头盯住黑洞洞的铺子深处。那股浓烈的铜腥味源头……就在里面!

“哗啦!”

铺子后堂猛地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像是有整排沉重的木架被人撞翻!瓷器摔碎的尖利脆响刮得人耳膜疼!紧接着是墩子他妈变了调的哭喊:“墩子他爹!当家的!你怎么了啊当家的!!”

一个穿着破蓝布褂子、扎着围裙的妇人披头散发地从后堂门帘后冲了出来,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掌柜!掌柜!当家的……当家的他!他……”

哭声戛然而止。

一双沾满灰尘的黑布鞋出现在后堂门帘下。布鞋上方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腿。往上……一张面无人色、双目圆睁如同死鱼的眼睛,就那么首勾勾地从掀开的门帘缝隙里“盯”出来!

是墩子他爹?博古斋的东家?

那人僵立在门帘后阴影里,一动不动。死鱼眼珠子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越过哭嚎的妇人,掠过吓傻的掌柜和瘫坐的墩子,首勾勾地钉在了铺子门口——

钉在沈砚怀里的林晚脸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垂死恐惧和某种诡异兴奋的寒流,如同活物般从那死鱼眼深处弥漫出来!

沈砚后背被蚀穿的棉袄洞眼里,那冰冷僵死的墨绿脓液如同活物般开始沿着皮肉往里钻!右臂骨缝里那根铜线在剧痛和这寒流的刺激下,如同被打断了脊梁骨的毒蛇,爆发出垂死的、癫狂的搏动!

而怀中的林晚,脖颈那层暗金薄膜在剧痛和这恐怖目光的双重压力下,光芒瞬间黯淡到了极致!薄膜下苍白的肌肤再次浮现出几丝难以察觉的墨绿死纹!那点艰难维持的生机如同风中之烛,眼看就要彻底熄灭!

“掌柜……”

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个人影。

一身笔挺的黑呢料西装,头顶一丝不苟地压着顶同色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手里拄着柄长柄黑伞,伞尖正极其轻微地、一下下点着沈砚脚边青石板上那滩黏糊糊的墨绿凝固物。

声音不高,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铁皮,砸进死寂的空气里:

“您这门槛石……漏得可不是灰土啊。”


    (http://www.xwcsw.com/book/GHIJFI-5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wcsw.com
下午茶书屋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