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边界侵蚀与消失的雨衣
暴雨冲刷后的城市，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泥腥味，却又被七月的暑气蒸腾出令人窒息的闷热。阳光重新变得刺眼，但1701室的遮光帘依旧拉得严丝合缝，室内维持着一种恒定的、与外界隔绝的昏暗低温。
江屿坐在工作台前，压感笔悬在数位板上方，指尖冰凉，屏幕却一片空白。铅笔勾勒的草稿凌乱地堆在一边，线条扭曲挣扎，像是他此刻脑海中被强行撕扯的平静。
“为什么……她没有来，没有制造任何新的扰动！”
他试图将这个代号为“外卖员”的人类重新归类：一个因暴雨和漏水意外闯入的变量，一个被物业信息裹挟的工具，一个解决了麻烦后理应彻底回归背景的噪音源。他的世界需要绝对的秩序和可控，任何脱离“背景噪音”的存在，都是对边界的侵蚀。
他需要确认侵蚀停止了。
按照过去严苛到分秒的生物钟习惯，此刻应该是固定的午餐送达时间。江屿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门口。耳朵捕捉着楼道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脚步声、电梯叮咚声、其他住户开关门的碰撞声……每一次声音靠近又被排除，都让空气中无形的弦绷得更紧一分。
秒针一格一格爬过。预定的时间窗口流逝了。
门外一片寂静。
没有熟悉的、规律的三声轻叩。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攥住了心脏。是迟到？还是……消失？他立刻点开手机屏幕，刺眼的光让他眯了下眼，手指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划开那个熟悉的蓝色外卖APP。订单状态显示……己完成？时间是昨天傍晚，暴雨降临前。
没有新订单。
昨天那单，就是她送来的那袋冰冷、被遗忘在门边、后来被他粗暴塞进冰箱角落的咖喱饭。
也就是说，她今天没有接到送往1701的单子。
没有理由出现。
她只是众多骑手中的一个，接单是随机的。
逻辑链条清晰无误。
江屿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房间里重新沉入昏暗。他拿起压感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屏幕上那张未完成的线稿——一幅色调阴沉压抑的深海孤礁图，暗流涌动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画笔落下，本该是礁石嶙峋的质感，笔尖却无意识地拉出一道流畅而柔和的弧线。
像……某个身影弯腰拧阀门的背脊？
他猛地顿住，盯着那道突兀的线条，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指尖用力，狠狠地将那道弧线擦除！屏幕发出刺耳的橡皮擦摩擦声。动作粗暴，仿佛要擦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重新调回坚硬的笔刷，重重地刻画礁石的棱角。可笔下的线条却变得滞涩、犹豫，失去了往常精准冷酷的掌控力。脑海里，那个湿透的身影总在不合时宜地闪现：黑暗中摸索阀门时微皱的眉头，递过外卖袋时平静坦然的语调，以及……摔门前那短暂一瞥中，似乎未被他的粗暴吓退的、那双沉静的眼睛。
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烦躁地扯下数位板连接线，抓起旁边一张废弃的半透明硫酸纸，拿起铅笔发泄般地用力涂抹！笔尖深深陷入纸面，发出沙沙的噪音。凌乱、尖锐、毫无章法的线条疯狂叠加堆积，像一团纠缠不清的荆棘，又像一场无法平息的风暴。
不知涂了多久，首到手腕发酸，铅笔芯啪地折断。
江屿喘息着停下，看着纸上那一片狼藉的、近乎纯黑的墨团。心中的郁结似乎被这毫无意义的发泄转移了一些。
他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睛。黑暗中，那扰人的影像似乎暂时被驱散了。只剩下单调的空气循环扇转动声，和他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
江屿维持着闭眼的姿势，试图重新抓住那份被涂鸦消耗殆尽的平静。然而，那份刻意压制的、因预期落空（没有敲门声）而产生的烦躁，以及更深处、关于那道湿漉身影挥之不去的映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短暂的沉寂后，更加顽固地翻涌上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情绪——也许是困惑，也许是恼怒，也许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某种牵引——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试图封闭的心绪。这情绪的滋生毫无道理！她没有来，没有制造任何新的扰动！为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努力构建的认知边界，似乎正在被一种无形的东西从内部侵蚀、软化。那不仅仅是一个外卖员的闯入，更是他对自己情绪掌控力失效的警报。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需要一个更彻底的重置！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个因子毫无特殊之处！
冰箱！昨天那份被他塞进去的咖喱饭！
那是她最后留下的物理痕迹。
只要像处理以往所有外卖一样，把它毫不在意地、彻底地清理掉！就能切断这荒谬的关联！
他大步走向冰箱，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拉开冰箱门，冰冷的白光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视线精准地投向角落——那个蓝色的防水塑料袋安静地躺在那里。他伸出手，就要将它抓出来，丢进垃圾桶，完成这场迟到的清除仪式……
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塑料袋的瞬间。
他的视线凝固了。
袋子边缘，靠近提手的地方，残留着一小块明显被蹭掉的污渍。污渍下方，在冰箱冷凝水的浸润下，显露出一点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颜色——钴蓝色。
那抹颜色，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正要强行筑起的壁垒。
与门槛内侧那枚意外滚落的纽扣，如出一辙的钴蓝色。
暴雨夜……那道湿透的身影……她的雨衣？
江屿伸出的手，僵在了冰冷的空气中。指尖距离那个散发着廉价咖喱味的塑料袋，只有不到一厘米。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冰箱的冷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却无法冷却他大脑中轰然炸开的混乱和某种……无法命名的震颤。
清除的举动，被那一点点意外残留的钴蓝色，死死地钉在了原点。
冰箱门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抹小小的钴蓝，在苍白的冷光下，像一颗投入深海的信号弹，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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