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的时光
雨势虽缓，却依旧执着地敲打着玻璃，仿佛在为修复室内凝固的、带着微弱电流的空气打着节拍。应急灯稳定的暖黄色光芒下，粉尘和水汽的混合物在光柱中悬浮，如同凝结的时光碎片。
林溪的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棉签，沾染着精确比例的专用溶剂。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壁画主体人像裙裾边缘那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渍渗透线上。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精准，仿佛在修复的不是一幅壁画，而是某种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珍宝。她的呼吸放得很轻，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干扰——包括身边那个存在感过于强烈的男人。
然而，隔绝只是表象。
陆屿就在她身侧不到一步的距离，正专注地用吸水性极强的特制敷料处理着壁画左上角那片背景漩涡的晕染色块。他的动作同样利落而专业，带着顶级修复师特有的稳定与从容。可林溪却无法忽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张力。每一次他轻微的呼吸起伏，每一次他手腕转动时动作带起的空气流动，甚至他专注凝视壁画时那过分沉静的眼神，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惊的方式。
更难以忽视的，是那份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涌动的暗流。那句沙哑的“嗯”和素描纸上跨越时光的凝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巨石，余波未息，仍在不断碰撞、回响。空气里有太多未竟的话语，太多亟待厘清的情绪，但它们都被强行压制在专业的外壳之下，被画笔、溶剂、吸水垫的琐碎动作所承载。
林溪小心翼翼地用棉签尖端吸走最后一丝多余的溶剂，那片细微的渗透被成功扼杀在萌芽状态。她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擦拭了一下，动作间，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淡淡的颜料粉尘味钻入鼻腔。
这气味本该是让她感觉安心和归属的“工作气味”。但此刻，她却敏锐地辨识出其中混杂的一丝不同——一丝属于陆屿身上的、清冷干燥的气息，如同雪后松林。这丝气息的存在感在密闭空间里被无形放大，紧紧缠绕在松节油的气味之中，让她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蜷缩，仿佛被那无形的气息烫了一下。
就在她动作停滞的瞬间，陆屿恰好伸手去取她旁边工具箱里的一把小号刮刀。他的动作幅度不大，但空间实在有限，手背的关节处，无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林溪的小臂外侧。
那接触极其短暂，甚至算不上触碰，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
陆屿的动作猛地一僵！手指悬停在刮刀上方半寸，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他整个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在丛林边缘骤然感知到危险的野兽。他甚至没有转头看林溪一眼，但那瞬间僵硬的侧影，紧抿的唇线，以及微微耸起的肩线，都清晰地传递出一种近乎惊悸的紧张感。那是一种长期压抑情感的人，在防线首次被意外突破后，本能产生的巨大应激反应。
林溪同样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瞬间的擦碰，以及他身体语言传达出的强烈震动。她的呼吸也随之一窒，小臂上被擦过的皮肤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又带着灼热的错觉。她握着棉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竹签捏断。
时间再次被拉长。
几秒，或者更短。陆屿像是耗尽了极大的力气，才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肢体。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僵硬，收回了悬空的手，然后，以一种极其克制且精准的动作，拿起旁边另一块干净的吸水垫——距离林溪的小臂更远一些——继续处理画布，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从未发生。
但他紧握刮刀指节泛白的手，和他耳根处始终未能褪尽、反而因这意外而加深的那一抹红晕，无声地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份极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下，是更深沉的混乱和无措。习惯了在冰层下涌动的人，一旦冰面裂开一道缝隙，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带来的不仅是温暖，更有被灼伤的惶恐。
林溪看着他近乎狼狈的掩饰，看着他极力维持专业姿态却掩饰不住僵硬的背影，心中那翻腾的情绪里，除了悸动，悄然滋生出一股陌生的、柔软的酸涩感。
她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壁画上。只是这一次，她的指尖在触碰到画布上细腻的笔触时，感受变得更加复杂。那些层层叠叠的矿物颜料，那些历经岁月沉淀的色彩，此刻仿佛都承载了另一重意义——不再仅仅是历史和时间，还浸染了身边这个男人沉默而漫长的注视与守护。
“这里……”她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轻了些，指向主体人像衣襟处一个极其微小的褪色点，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极力压制情绪的结果，“还需要一层极薄的固色层过渡。颜料……永远不够。”最后西个字，她说得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一句难以言喻的双关。
颜料永远不够，就像此刻汹涌的情感，似乎也无法完全被修复工作的框架所容纳。
陆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找回了一丝稳定的内核。他侧过身，将装有固色颜料的特制小碟递给她，动作依旧保持着最大限度的谨慎距离。
林溪接过小碟，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与他干燥温热的指尖有了瞬间的接触。这一次，两人都没有明显的震动，但那瞬间传递的微热，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被强行压制却又无处不在的情绪，比窗外的雨声更加清晰。
修复工作仍在继续。灯光下，两人的身影在巨大的壁画前显得渺小而专注。动作谨慎，目光交汇又迅速分离，言语精炼到只剩必要的专业术语。然而，一种全新的、带着复杂亲昵的张力，己然在他们之间无声地建立起来，如同壁画表层那层尚未干透的、薄而坚韧的保护膜。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己变得细碎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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