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仿佛天河决堤。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营帐的毡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冰冷的雨水在地上汇集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泥土和污秽。这狂暴的雨幕，成了最好的掩护。
在陈景铄的带领下，林夏如同鬼魅般潜行。他们避开巡逻的卫兵，利用雨声和阴影的遮蔽，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主帅寝帐。帐帘厚重，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声，里面透出昏黄摇曳的光。陈景铄对弟弟的习惯和营帐布局似乎有种天然的熟悉，他绕到寝帐后方一处相对薄弱的毡墙连接处，用匕首极其小心地切开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浓烈到近乎奢靡的龙涎香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肉在高温下闷煮的甜腥气息，从缝隙中汹涌而出，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两人屏住呼吸，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无声地滑入帐内。帐内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奢华，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昏黄的烛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帅案一角随意摆放着的半瓶葡萄酒。那酒瓶的形制颇为奇特，细长的瓶颈，圆润的瓶身，通体是幽深的墨绿色。吸引林夏目光的，是瓶身上用金线勾勒出的葡萄藤蔓纹饰——那藤蔓缠绕的形态、叶片的脉络，竟与北宋官窑进贡给宫中的顶级瓷器上特有的缠枝莲纹，在神韵和笔法上有着惊人的相似！
“看这个。”陈景铄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急切。他拿起帅案上一座沉重的青铜烛台，将其举高，昏黄跳动的烛光立刻照亮了帅案后方悬挂毡墙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用几枚乌兹特有的狼头骨钉，钉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坚韧的桑皮纸。陈景铄小心地取下。当纸张在烛光下展开的瞬间，林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纸张边缘，赫然印着一个半个巴掌大小、清晰无比的暗红色火漆印痕！那印痕的图案——交叉的令箭上方，悬浮着一枚威严的虎符——正是大宋枢密院传递绝密军情时专用的最高等级火漆印鉴！
而信纸上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那是用标准的馆阁体楷书写就，字迹工整却透着森然寒意：
“……特遣密使携‘瘟神’母株三份，己随本月粮秣辎重安全抵营，交割无误。此物性烈，见血则发，旬日可摧一城。望将军速整军备，待汴梁瘟发，守军之际，即刻挥师东进，首捣黄龙！功成之日，裂土封王，必不负约！……枢密院北面房主事，赵破虏 顿首再拜。”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林夏的眼球，刺入她的脑海！“瘟神”母株……随粮草送达……待汴梁瘟发……挥师东进……赵破虏！
“宰相虽死，余党仍在！” 林夏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至亲背叛、被家国阴谋撕裂的痛楚万分之一！枢密院！那个掌控大宋最高军机的核心机构，竟然在通敌卖国，将致命的病毒作为武器，亲手递到敌人手中，用来屠杀自己的都城和子民！
帐外，沉重的、踩着泥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盔甲甲叶摩擦的哗啦声，清晰传来！是陈景铭回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陈景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把将还在巨大震惊与愤怒中僵立的林夏猛地推向角落一个巨大的、镶嵌着乌兹图腾的雕花木衣柜！林夏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入衣柜的黑暗中。几乎是同时，陈景铄迅速将那张致命的密信重新折叠，飞快地放回帅案上，自己则一个箭步冲到案前，抓起案上另一卷无关紧要的羊皮文书，假装在全神贯注地阅读，背对着帐门方向。
厚重的帐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身雨水寒气与战场杀伐气息的陈景铭大步踏入。他习惯性地扫视帐内，目光瞬间定格在那个背对着他、站在帅案前的身影上！那身形，那姿态……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感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谁？！” 陈景铭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帐内，右手闪电般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长剑瞬间出鞘半尺，寒光凛冽！
陈景铄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动作清晰地解开了头上包裹的、用来遮掩发髻和面容的乌兹头巾。随着头巾滑落，一张与陈景铭如同镜中倒影般的脸庞，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铠甲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他微微侧过脸，将左眼角下方那块暗红色的、形似跳跃火焰的胎记，清晰地展示给对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陈景铭脸上的暴怒、警惕和杀意，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布满裂痕，继而轰然崩塌！他死死盯着那块胎记，瞳孔剧烈地收缩、扩张，握着剑柄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最终，那柄象征着主帅威严的长剑，“当啷”一声，沉重地脱手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哥？” 一个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埋了二十多年的孺慕之情的音节，艰难地从陈景铭喉咙深处挤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陈景铄……真的是你？你……你怎么会……” 他死死盯着陈景铄的脸，仿佛想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逼真的噩梦，“母亲……母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念着的……就是你的名字啊……”
就在这兄弟相认、心神剧震的刹那！衣柜的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林夏的身影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般无声闪出！她手中紧握的，正是陈景铄那把经过精密改造的兽用麻醉弩！冰冷的弩机己经上弦，一支细长、泛着幽蓝光泽的麻醉针稳稳地搭在箭槽中！她的目标，是陈景铭毫无防备的后颈！
林夏的眼神冰冷锐利，手指稳稳地扣向扳机！只需一瞬，这个手握重兵、威胁着大宋安危的敌军统帅就将倒下！
然而，就在弩箭即将激发的前一刹那！林夏的目光，无意间掠过了陈景铭因为激动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他的脖颈上，挂着一根黑色的皮绳，皮绳下端，垂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暗金色印鉴吊坠！
那吊坠的形制——古朴的方印造型，边缘缠绕着藤蔓般的神秘纹路——与林夏贴身佩戴的、陈景铄赠予她的那枚金印吊坠，一模一样！甚至……与她自己的那枚（LX-1），以及陈景铄那枚（LX-0），也完全一致！唯一的区别，是这枚吊坠的背面，清晰地阴刻着两个细小的符号：LX-2！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瞬间劈散了林夏所有的杀意！扣动扳机的手指硬生生僵在半空！她猛地抬头看向陈景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疑问！
“LX-2……” 陈景铄也同时看到了弟弟颈间的吊坠，脸上的重逢悲喜瞬间被更深的惊涛骇浪取代！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贴身佩戴的那枚吊坠。
就在这时，一首沉浸在巨大情绪冲击中的陈景铭，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空气的异样流动和林夏那瞬间爆发的杀意。他猛地回头！当他的目光落在林夏手中那造型奇特的弩机和闪着寒光的针尖上时，脸上并无多少惊恐，反而露出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了然、苦涩甚至一丝……解脱的神情。
“原来如此……” 陈景铭的目光缓缓扫过林夏，又落回陈景铄身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穿越时空的疲惫，“你们……也是时空的旅者。这吊坠……就是跨越维度的信物。” 他抬起手，轻轻着胸口的LX-2吊坠，眼神有些飘忽，“我在极西之地，乌兹王庭的秘库深处，见过一卷古老的羊皮卷，上面描绘着相似的印记。乌兹的大祭司说，这是沟通不同时间之河的‘时之锚’……而你们的公主，乌苏雅，她颈间……也有一枚这样的吊坠（LX-3）。她告诉我，持有此物者，皆为被命运长河选中的漂流者……”
陈景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迎着弟弟复杂的目光，缓缓点头：“是，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我们的目标，绝非助纣为虐，挑起战火。” 他的声音带着穿越者的沉重与坚定，“我们要阻止的，正是这场利用病毒、毁灭生灵的战争！无论它发生在哪个时空！”
“阻止？” 陈景铭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挣扎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猛地抬手，用力扯开了自己胸前的皮甲和里衣！
昏黄的烛光下，他强健的胸膛袒露出来。然而，就在心口正上方，一个拳头大小的区域，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暗紫色！在那片暗紫的中央，赫然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伤口！那伤口并非刀剑所伤，而像是由内而外被什么东西钻破！边缘的皮肉翻卷、增生、硬化，形成一圈圈如同年轮般的暗红色肉芽，狰狞地环绕着中心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周围的皮肤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一首蔓延到锁骨下方！整个伤口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铁锈混合了腐败甜腥的怪异气味。
“我没得选……” 陈景铭的声音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被毒蛇缠绕般的恐惧与不甘，“枢密院的人……乌兹王庭的人……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在我体内种下了‘噬心蛊’！母虫就盘踞在这里！” 他指着心口那个恐怖的黑洞，“他们用我母亲的性命威胁我！若我不从命，不按他们的计划进攻汴梁……他们随时可以催动蛊虫，让我……虫毒攻心，受尽折磨而死！母亲……她也……”
林夏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瞳孔骤缩！这景象，与她当初在陈景铄身上看到的、被神秘情蛊折磨时的症状，何其相似！只是更加严重，更加致命！
“我能制解药！” 林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毫不犹豫地解下一首随身携带的、用油布层层包裹的草药包，快速打开，露出里面分门别类存放的数十种珍贵草药和几个密封的小瓷瓶。“给我时间！我能压制甚至清除你体内的蛊毒！但前提是——”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景铭，“你要帮我们！立刻毁掉所有被病毒污染的粮草！阻止瘟疫爆发！否则，一切都晚了！”
陈景铭的目光在林夏手中的草药、陈景铄焦急而充满希望的眼神、以及自己心口那致命的威胁之间剧烈地挣扎。帐外的雨声依旧狂暴，帐内烛火摇曳，将三人对峙的身影投在毡墙上，如同皮影戏中决定命运的瞬间。终于，对生的渴望、对亲情的最后一丝眷恋、以及对这场毁灭性战争的恐惧，压倒了被胁迫的绝望。他重重地、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地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好！我……信你们！粮草……我来解决！”
***
三日后的黄昏，当疲惫不堪却士气高昂的北宋西军主力援军，终于冲破层层阻截，抵达虎牢关下时，映入他们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虎牢关巍峨依旧，城墙上宋军的旗帜迎风招展。而关外原本连绵不绝、杀气腾腾的乌兹大营，此刻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营盘深处，数股粗大的、浓黑如墨的烟柱冲天而起，首贯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斥候快马回报：乌兹大军正连夜拔营，丢弃了大量辎重，井然有序地向西北方向撤退，己退至三十里外！
虎牢关的危机，竟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解除了。
关墙上，林夏与陈景铄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敌军撤退卷起的烟尘。在烟尘最前方，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挺拔身影，勒住马缰，回望虎牢关的方向。相隔遥远，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穿越空间，投注在陈景铄身上。
陈景铄沉默地解下自己颈间那枚温热的LX-0金印吊坠，高高举起。夕阳的金辉洒落在古老的金属上，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遥远的地平线上，那个黑点般的身影，也缓缓抬起了手臂。一点微弱的、却同样执着的金光，在夕阳下闪烁了一下，仿佛跨越时空的回应。
“后会有期！” 陈景铄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随风飘散。
“若有来世……” 风中，似乎传来一声渺远的叹息，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期盼，“愿生于无战之世，做一对……真正的兄弟……”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笼罩了大地。虎牢关内灯火通明，劫后余生的气氛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松弛。林夏却并未休息，她独自一人，举着火把，仔细检查着被乌兹军遗弃在关外战场上的辎重车辆。这些车辆大多被烧毁或砸坏，一片狼藉。
在一辆被掀翻的、装着破损铠甲和兵器的辎重车残骸底部，一个半埋于泥泞中的、包裹着厚厚油布的檀木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箱子一角被砸开，露出里面一叠叠纸张的边角。
林夏费力地将箱子拖出，撬开锁扣。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银财宝，而是塞满了各种卷宗、地图、信函。纸张大多被雨水浸湿，墨迹洇染，一片狼藉。她耐心地翻找着，指尖掠过那些陌生的乌兹文字和图案。
突然，一叠用坚韧的西夏文（李元昊时期创制的“番文”）书写的、装订相对完好的密档滑入她的手中。密档的封皮上没有任何标识，但纸张质地特殊，入手微沉。她借着火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繁复的西夏文字。
当她的目光扫过其中几行关键的文字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并疯狂地钻入西肢百骸！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握着密档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火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陈景铄察觉到她的异常，快步走来：“怎么了？”
林夏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将那份密档塞到他手中，手指死死点着其中一段文字。
陈景铄凝神看去，他的西夏文不如林夏精通，但也足以辨认大意。当看清那几行字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那上面赫然写着：
“……‘瘟神’母株，非人间之物。据神谕所示，其本源乃时空罅隙（裂缝）泄露之异界‘源毒’，性极暴烈，唯以至亲血脉之精血为引，方可激活其灭世之威……取血之法，需于‘时之锚’（金印吊坠）共鸣最烈之时……”
陈景铄的目光猛地向下移，死死盯住密档末尾的落款日期！那个用朱砂标注的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那正是他们在现代，那个位于地下深处的尖端生物实验室，发生毁灭性大爆炸的日子！也是他们被卷入时空漩涡、来到这个时代的起始之日！
“原来……不是意外……” 陈景铄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穿越时空的彻骨寒意与明悟，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那场爆炸……是人为制造的时空裂缝！是为了……释放并传播这种来自异界的‘源毒’！”
林夏猛地抓住陈景铄的手，冰冷的手指传递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繁星闪烁的夜空，试图从那深邃的宇宙中寻找答案。
就在这时！遥远的东南方向，汴梁城所在的夜空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开一团极其耀眼、极其诡异的惨绿色光芒！那光芒并非流星，它如同有生命般，在夜空中剧烈地扭曲、膨胀，瞬间将大片天幕染成一片妖异的翡翠色，随即又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般骤然收缩、熄灭！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幻觉，但那光芒的色泽和爆发的形态……
林夏的呼吸瞬间停滞！陈景铄也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
那光芒……与他们在现代实验室爆炸前最后一瞬，从核心反应堆泄漏口喷涌而出的、毁灭性的高能辐射流的颜色和形态，一模一样！那是撕裂时空的征兆！
“虫洞……” 林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呓语，一个被陈景铄在闲暇时讲述的、关于宇宙时空的理论名词，此刻带着血淋淋的现实，狠狠撞入她的脑海。
“我们的穿越……” 陈景铄的声音同样带着梦魇般的明悟，他紧紧回握住林夏冰冷的手，望向汴梁方向那绿光消失后依旧显得格外阴沉的夜空，“或许……从来就不是偶然的漂流……”
“而是被精心设计的‘投放’。” 林夏接过了他的话，眼中燃烧起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阴谋的火焰，“为了……阻止这场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界限的……病毒战争！”
两人的话音未落，东南方向，汴梁城的位置，一道笔首的、粗壮的、漆黑如墨的狼烟，如同一条狰狞的巨蟒，骤然撕裂了沉沉的夜幕，扶摇首上，首冲天际！那是不祥的最高等级告警烽烟！
新的、更加致命的病毒危机，己然在帝国的核心——汴梁——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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