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的太阳像是被人拽着脚脖子似的, 半天都不肯沉下去。 金灿灿的光铺满大街小巷,把那些老房子照得跟抹了层蜂蜜似的。 街上没几个人走动,店铺招牌被风吹得咯吱响。
我靠在驿馆二楼 窗边, 手里攥着个青瓷茶盏, 眼睛盯着外头, 心思早就飘到天边 去了。 和珅刚跟西班牙人签完那纸贸易协定回来。说是协定,其实就是 些芝麻绿豆大的买卖, 茶叶换橄榄油, 再免点税钱。那几个红毛 官员笑得见牙不见眼,怕是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哪里 晓得,这玩意儿在我眼里就跟哄小孩的糖块差不多 —— 我真正要 的, 是藏在加泰罗尼亚纺织作坊里的看家本事。
茶汤在杯子里晃出细密的波纹,我瞧着水面映出的倒影,嘴角不 自觉地往上扯了扯。昨儿跟法兰西人谈买卖才叫痛快,那群高卢 鸡开口就要卡斯提尔羊毛八成的利,眼皮都不带眨的。和珅当时 站在旁边首抽冷气,后脖颈都渗出汗来。我倒是痛快得很, 当场 就拍板应了。
" 主子, 这 . . . 这可是八成的利啊! " 和珅憋到人走了才敢开口, 手 指头攥得发白。
我转着茶盏盖儿, 听着瓷片相碰的脆响: " 你当他们是狼?不过 是群贪嘴的狗崽子。 " 盏底还剩着点茶渣, 黑乎乎的聚成个旋儿, " 给块肉骨头就跟着跑, 多省心。 "
窗外的鸽子扑棱棱飞过,翅膀在夕阳里划出几道金线。我眯起眼 睛, 想起上个月暗探递来的密报。卡斯特罗家的纺织作坊里,那 些个新式纺车转得比风车还快,织出来的料子薄得能透光。大清 的绸缎是好, 可要论棉麻织造, 到底还是差着点火候。
茶凉了, 苦味在舌根上漫开。我伸手推开半扇窗,带着咸味的海 风呼地灌进来。楼下街角的面包店飘出焦香,混着码头传来的鱼 腥气。这味道让我想起京城的早市,那些挑着扁担叫卖豆腐脑的 小贩 —— 可惜这西洋地界, 到底寻不着半勺卤汁。
" 主子, 卡斯提尔那边来信了。 " 和珅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手里捧 着个火漆封口的羊皮卷, " 咱们和法兰西的人把羊毛收了个干净, 卡斯特罗家的货船今儿在港口空着舱回去了。 "
我捻着羊皮纸边沿的毛刺,突然觉得这手感像极了卡斯特罗老头 花白的胡子。上回在总督府宴会上见着,那老头举着葡萄酒杯跟 我夸口, 说他们家的纺织机能让上帝都看花眼。当时他脖颈上的 金链子晃得人眼晕, 活像只翘尾巴的孔雀。
" 他们库房还能撑多久? " 我把羊皮卷丢进炭盆,火苗噌地窜起来, 映得人脸发烫。
和珅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 至多仨月。 听说工坊这几日己经改成 单班倒, 好些个老师傅都被辞了。 " 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个小本, " 按您的吩咐, 咱们的人混进了三家大作坊, 图纸今晚就能到手。 "
火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往上飘, 我盯着那点忽明忽暗的红星子,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尚书房背《商君书》的情形。老太傅的戒尺敲 在案几上梆梆响: " 治国如烹小鲜, 火候差了分毫, 便是满盘腥 膻。 "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了,第一颗星星粘在天幕上,像谁不小心溅上 去的银漆。码头的灯塔开始打转,光柱扫过海面时, 能瞧见底下 密密麻麻的船桅, 跟竖着的棺材板似的。
" 主子, 卡斯特罗家要是硬扛着 . . . " 和珅话说半截又咽回去, 手指 头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我伸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梧桐叶,叶脉在暮色里泛着血丝似的红: " 听说过熬鹰么? " 手指一松,枯叶打着转儿往下坠, " 饿它三天三 夜, 再烈的性子也得低头啄食。 "
叶子落进楼下积水坑, 啪嗒一声。和珅的呼吸突然重了几分,我 瞧见他眼底闪过道精光,像是嗅见血腥味的鬣狗。
夜风裹着教堂的钟声荡进来,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我 着茶盏上凸起的莲花纹,突然想起离京前夜观星台的情形。钦天 监的老头子哆嗦着说紫微星犯太岁,劝我缓些时日再动身。
现在 想来,那颤巍巍的嗓子倒和卡斯特罗家老管家的哭腔有几分相似 —— 昨儿探子来报, 说那老头在码头抱着最后几捆羊毛不撒手, 被法兰西水手踹进海里去了。
" 主子, 要给他们留条活路么? " 和珅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木, 火星 子噼啪爆开。
我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煤气灯,忽然觉得这西洋的灯火比大清的 烛光刺眼得多。卡斯特罗家宅子顶上的族徽还在暮色里发亮,那 只金线绣的纺锤图案活像根插进云里的钉子。
" 听说过熬鹰熬死的么? " 我伸手关上半扇窗,把咸腥的海风挡在 外头, " 饿极了还不肯低头的, 就该换个听话的来架胳膊。 "
茶盏见底了,盏底的茶渣聚成个歪扭的 " 囚 " 字。我伸出食指一抹, 那字就糊成了团墨迹。就像卡斯特罗家那些引以为傲的织机,再 精巧的齿轮, 卡进颗沙子也就废了。
楼下的酒馆传来手风琴声, 断断续续的调子混着男人们的哄笑。 这让我想起江南的丝竹, 同样是闹腾,却总透着股子水汽氤氲的 缠绵。 西洋人的热闹像晒干的辣椒, 呛得人喉咙发紧。
和珅退出去时带起的风,把案头的纸页吹得哗啦响。我伸手按住 那张卡斯提尔地图,指尖正好戳在标注着羊毛产地的红圈上。这 些日子往来的密信在脑子里一页页翻过,法兰西人的狂喜,西班 牙人的得意, 卡斯特罗家的慌乱 . . . 都不过是棋盘上跳动的卒子。
夜色完全漫上来时,我吹熄了烛火。黑暗里,纺织机的轰鸣声似 乎更响了, 咔嗒咔嗒像是催命的更鼓。但我知道, 要不了几日, 这些声音就会变成钝刀子割肉的闷响 —— 没有羊毛的纺织机,就如同没牙的老虎, 空张着个血盆大口。
海风突然转了向, 带来股焦糊味。我支起窗子往外瞧,见城西腾 起股黑烟, 看方向正是卡斯特罗家的旧仓库。 火光照亮半边天, 把云彩都染成了橘红色。这景象让我想起去年京郊烧荒,那些枯 草烧起来也是这般噼啪作响。
楼下的街道渐渐嘈杂起来, 马蹄声、 叫喊声乱作一团。我倚在窗 边看了会儿, 首到那火光渐渐弱下去,才伸手合上窗子。袖口沾 了烟灰, 拍打时扬起的尘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是撒了把碾碎 的星辰。
茶壶早就凉透了, 我倒了些在掌心, 就着月光搓了搓脸。水珠顺 着下巴往下滴, 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像极了那年秋狩时, 被一箭穿喉的鹿眼里淌出的血。
后半夜起了雾,码头的汽笛声闷闷的,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我躺 在硬邦邦的西洋床榻上,听着远处断断续续的机器声,忽然想起 离京时万岁爷赏的那对珐琅怀表。表针走动的声响和这纺织机的 节奏倒有几分相似, 都是冷冰冰的, 不知疲倦地往前碾。
天蒙蒙亮时,和珅又来报,说卡斯特罗家的三少爷连夜去了马德 里。 我正对着镜子刮脸, 西洋剃刀压在喉结上, 凉飕飕的: " 让 他去, 正好瞧瞧咱们埋在总督府的那颗棋灵不灵光。 "
晨雾散尽时,我站在露台上看码头的货船卸货。法兰西的旗子插 得满船都是,活像群张牙舞爪的大公鸡。工人们扛着成捆的羊毛 来来往往, 粗麻绳勒进肩膀的噗噗声,混着监工的皮鞭响,倒成 了首古怪的晨曲。
和珅捧着新到的密信过来时,我正数到第二百三十七捆羊毛。信 纸上沾着股玫瑰香水味,是巴黎那位侯爵夫人惯用的味道。展开 来看, 满纸的 " 亲爱的朋友 " 和 " 伟大合作 " , 最后那句 " 期待您来访 " 写得格外缠绵。
我把信纸凑到蜡烛上点了, 看火苗顺着花体字母一路啃上去: " 告诉法兰西人, 下批货给他们再加半成。 " 纸灰飘落在窗台上, 堆成个小坟包似的, " 就说 . . . 就说大清的丝绸要换他们最新的印花 技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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