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秋意己深得浓稠，金黄的银杏叶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 铺就一条蜿蜒的碎金小径。风掠过檐角时，铜铃轻响，似在絮语 着深宫秘事。
后花园的凉亭内， 惠芯倚着石桌而坐，手中虽捧着 一卷《金刚经》， 目光却虚浮地落在远处。她的小腹隆起如满月， 素色绸裙下隐隐可见生命的起伏。日光斜斜映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将眉间那抹倦意染得更深，唯有抚上腹部的指尖，仍透着一丝温 软的慈爱。
我隐在廊柱后，目光凝在她单薄的背影上。自太医诊出喜脉那日， 她夜夜惊梦， 总在冷汗涱背中惊醒， 口中喃喃唤着 “ 容妃 ” 。 我曾 命人焚了安神香， 换了锦衾， 却始终驱不散她眼底的阴翳。此刻 见她指尖颤抖着攥紧经卷，我喉头忽地发紧 —— 容妃去时， 亦是 这般秋凉时节。
“ 殿下 ……” 她忽而轻声唤我， 尾音虚浮如蛛丝， 仿佛被风一吹便 要断了。
我快步上前， 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那寒意似从骨缝 中渗出， 连腕上的翡翠镯子都冷得像块寒玉。
她抬眸望我，瞳仁 里浮着一层薄雾： “ 妾身诵经时， 总听见容妃娘娘在唤我 …… 可那 声音太远， 妾身听不真切。 ” 话音未落， 一滴泪己坠在《金刚经》 的 “ 无我相 ” 三字上， 墨迹晕开如泣血。
我屈膝半跪在她身侧，指尖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湿意。檀香混着她 发间的茉莉油味萦绕鼻端，却掩不住她周身漫溢的惶然。容妃生 前最喜茉莉，连棺椁中都要铺满此花。
思及此，我脊背陡然生寒， 面上却强笑道： “ 太医说了， 妇人怀胎时气血虚浮， 易生幻象。 待我命人再添些红参 ……” 话音未落，月洞门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房老仆佝偻着背疾 趋而来， 皂靴踏碎一地银杏， 惊起几只啄食的灰雀。 “ 禀主子， ” 他压着嗓子跪倒， “ 十二阿哥递了帖子， 说是来贺福晋的喜。 ”
我眉心一跳。 自从永璂委身西阿哥门下， 一首与我极少走动。今 日这般殷勤， 倒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惠芯察觉我指尖微颤，反 手握住我的腕子， 冰凉掌心贴着我跳动的脉搏： “ 殿下去罢， 莫 让十二爷久等。 ” 她唇角强扯的笑意， 倒比哭还苦三分。
永璂踏入园中时，袍角带起一阵浮金。他今日着了件孔雀蓝织锦 长袍， 襟口绣着五蝠捧寿纹，连腰间玉佩都换成了罕见的和田黄 玉 —— 这般张扬， 倒不似来贺喜， 反似示威。
见我端坐石凳上饮 茶， 他竟先躬身作了个全礼： “ 十五弟双喜临门， 为兄特备薄礼。 ” 身后小厮捧上描金漆盒，掀开竟是尊白玉送子观音，雕工精妙绝 伦， 连衣袂褶皱都似随风而动。
我冷眼瞧着观音慈悲的面容， 倒像把钝刀在心头反复磨蹭。 “ 十二哥有心了。 ” 我接过漆盒随手搁在石桌上，玉观音与青瓷茶 盏相撞， 发出 “ 叮 ” 的一声脆响， “ 只是惠芯胎像不稳，太医说要静 养， 怕是不能当面谢过兄长。 ”
永璂笑意僵在嘴角，指节无意识着玉佩穗子。秋风掠过他鬓 角时， 我瞧见几根银丝在日光下刺目地晃 —— 不过三十有五，竟 己显老态。他忽地撩袍跪下，膝盖砸在青石上的闷响惊飞了檐下 栖鸟： “ 十五弟， 为兄今日 …… 是来讨条生路的！ ”
茶盏在我掌中微微一晃。早朝时刚听闻牵连西阿哥的江南盐税案被捅到 了御前， 此刻永璂这般作态，倒像印证了某些猜测。
我故作讶异 地扶他： “ 兄长这是何意？您可是皇阿玛亲封的固山贝子， 何至 于此？ ”
他顺势抓住我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 “ 老西要拿我填盐税的窟窿！ 上月户部查账查到广储司， 硬说少了一百三十万两雪花银 …… 十五弟 你信我！ 那银子分明是西哥 ……” 他猛地收声， 喉结上下滚动， 眼 中血丝狰狞如蛛网， “ 总之， 若你能在皇阿玛跟前美言几句， 为 兄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
我缓缓抽回手，指尖抚过袖口绣的金蟒。蟒目嵌着的东珠硌着指 腹， 冰凉沁骨。永璂素来倨傲， 今日这般卑躬屈膝， 怕是己被逼 到绝境。思及他手中尚握着的内务府人脉，我忽觉喉间泛起腥甜 —— 猎犬濒死时的反扑最是凶险， 却也最易拿捏。
“ 和大人近日正愁欧洲总领馆的人选。 ” 我转身折下一枝金桂， 细 碎花瓣簌簌落在永璂肩头， “ 兄长可愿去英吉利喝几年洋茶？ ” 他瞳孔骤缩， 脸上血色褪尽。
欧罗巴距京师何止万里，这一去便 如流放， 但比起老西的杀招 …… 不过须臾， 他己重重叩首： “ 臣， 谢嘉亲王提携！ ”
半盏茶后， 和珅踏着满地碎金而来。他今日穿了件绛紫官服，补 子上金线绣的仙鹤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瞥见永璂时，他眼皮微不 可察地一跳， 转瞬又堆起满面春风： “ 给二位爷道喜！ 不知唤微 臣来有何吩咐？ ”
我将那尊玉观音往他跟前一推， 观音慈眉善目的面孔正对着他： “ 和大人觉得， 这物件衬欧洲总领事馆的正厅可好？ ”
和珅何等机敏， 眼风扫过永璂惨白的脸色， 当即抚掌大笑： “ 妙 极！ 洋人最爱东方神韵，十二爷携此物赴任，定能让英吉利王室大开眼界！ ” 言罢又压低嗓音， “ 只是这总领事 …… 光会喝茶赏画 可不成。 ” “ 自然。 ”
我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个圈， “ 一要盯着东印度公司的 船队， 每月密报香料茶叶的市价浮动； 另外 ……” 指尖在圈心重重 一点， “ 还有两项绝密任务。。。 ”
永璂身子猛地前倾： “ 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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