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照着河面,我坐在官船甲板上看着两岸 白墙灰瓦往后退。
船刚靠上码头,就看见岸边整整齐齐站着两排 穿官服的人,领头的几个手里还捧着文书。远处城墙上飘着黄绸 子, 连岸边柳树上都扎着红绸花。
" 这架势闹得比过年还热闹。 " 我转头跟贴身侍卫杨芳嘀咕, 手里 折扇敲着船栏杆嗒嗒响。本来打算穿便装悄悄进城,这下全泡汤 了。
杨芳赶紧抱拳: " 主子您别恼, 江苏这些官老爷听见您要来, 怕 是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您看码头铺的红毯子,少说也有二十 丈长。 "
我扶着杨芳胳膊下船,绣着金线的靴子刚踩上红毯,前头呼啦啦 跪倒一片。打头那个大高个穿着孔雀补子官服,脑门上的汗珠在 太阳底下反光,八成就是江苏巡抚陶澍。旁边瘦得像竹竿的肯定 是布政使蒋攸铦,后头跟着的官员们个个低头弯腰,活像晒蔫了 的茄子。
" 都起来吧, 大热天的别跪着了。 "
我摆摆手, 陶澍立刻窜起来往 前凑: " 下官给王爷预备了八抬大轿, 这就送您进城歇息? "
我瞅了眼青石板路上停着的明黄轿子, 轿顶上还缀着流苏穗子, 心里首叹气: " 坐轿子闷得慌, 走着进城还能看看市井风光。 "
陶 澍脸皮抽了抽, 赶紧使眼色让轿夫们退到后头。 沿着运河边的石板路往城里走,卖菱角的小贩、摇橹的船娘都抻 着脖子往这边瞧。
陶澍跟个活地图似的边走边介绍: " 王爷您瞧 见那家两层木楼没?那是百年老字号松鹤楼, 他家的松鼠桂 鱼 . . . . . . "
我打断他话头: " 听说苏州三绝是苏绣、 木雕、 核雕? "
陶澍立马 接话: " 王爷真是博闻强识! 下官这就带您去绣坊瞧瞧。 "
转过两条巷子,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 " 嗒嗒 " 的绷架声。 二十几个 绣娘坐在木头长凳上,每人面前支着圆绷子。最前头的老绣娘头 发都白了, 戴着铜框眼镜, 手里的银针在绸布上扎得飞快。
" 这是双面绣的绝活。 " 陶澍压低嗓子解释, " 您看这面是牡丹,翻 过来是芍药, 两面针脚都藏得严严实实。 "
我凑近了看, 花瓣上 的露珠真像要滚下来似的, 伸手摸才发现是丝线反的光。
墙角堆着打好包的绣品,大红缎子裹着卷轴。
陶澍掀开一角给我 看: " 这些是要进京的贡品, 下个月太后寿辰 . . . . . . "
我摆摆手让他盖 上: " 好东西别光往宫里送, 老百姓买得起的样式也多做些。 "
从绣坊出来日头己经偏西, 蒋攸铦凑过来说: " 城西木雕作坊掌 灯晚, 王爷可要移步? "
我闻着空气里飘来的桂花香点头: " 走着 去。 "
木匠铺子里刨花堆得老高,松木香混着桐油味。几个老师傅正在 雕花窗, 手腕一转, 木屑就像雪花似的往下落。有个戴皮围裙的 师傅在雕八仙过海的屏风,何仙姑的衣带薄得能透光,曹国舅的 玉板连纹路都刻出来了。
" 这手艺学了多少年? " 我问那个满脸皱纹的老木匠。
老头放下凿 子要跪, 我赶紧扶住他胳膊。 " 回王爷话, 打十西岁当学徒, 今 年六十三了。 "
最后一站是核雕作坊,天都擦黑了。掌柜的捧着油灯领我们进后 院, 工作台上摆着核桃、杏核, 还有橄榄核。有个师傅拿着寸把 长的小刻刀, 正往桃核上刻十八罗汉。
" 您对着亮处瞧。 " 老师傅递过来个核桃,里头竟雕着整条乌篷船。 船窗能推开, 甲板上站着三个小人,连船夫撑篙的姿势都活灵活 现。
我转着核桃看了半晌, 忍不住问: " 这雕坏了多少个? "
老师傅嘿嘿笑: " 头十年雕坏的不下千把个, 现在闭着眼都能刻 出花样。 " 他摊开手掌, 虎口上全是细碎的刀疤。
回程路上, 陶澍还在念叨要送几件核雕让我带回京城。
我望着运 河里星星点点的渔火, 忽然想起什么: " 这些手艺人的孩子也学 手艺么? "
蒋攸铦接话: " 如今年轻人都想考功名, 肯静下心学十 年手艺的 . . . . . . "
暮色渐沉时, 知府衙门的花厅己灯火通明。廊下悬挂的绢纱灯笼 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庭院内的太湖石、翠竹与荷花池染上一层 暖金色的柔光。
陶澍引我步入正厅,厅内早己摆开十二扇雕花紫 檀屏风, 屏上绘着《姑苏繁华图》, 画中市井喧嚣与眼前宴席的 雅致相映成趣。
“ 殿下请上座。 ”
陶澍躬身示意主位, 我微微颔首, 目光扫过席间 一众官员 —— 江苏布政使蒋攸铦、 按察使林则徐、 学政潘世恩、 苏州知府程景伊等皆垂手而立,神色恭谨中暗藏几分揣度。待我 落座后, 众人方依品级入席。
八名仆役捧着黑漆描金食盒鱼贯而入,揭开盒盖时,蒸腾的热气 裹挟着鲜香扑面而来。
“ 这道 ‘ 蟹粉狮子头 ’ , 取阳澄湖母蟹膏黄与黑毛猪肉糜揉打而成, 佐以松茸清汤煨制。 ” 陶澍亲自执银勺分羹, 动作利落如行公文, “ 殿下请看, 肉丸浮而不沉, 正是火候到了十分。 ”
我舀一勺入口, 果然鲜嫩滑润, 蟹香盈齿。 紧接着呈上的 “ 松鼠 桂鱼 ” 炸得金黄酥脆, 浇上滚烫的茄汁时滋滋作响, 酸甜之气首 冲鼻腔; 另有 “ 碧螺虾仁 ” 以新采的明前茶入馔, 茶香沁入虾肉肌 理; “ 莼菜银鱼羹 ” 盛在霁蓝釉碗中, 莼菜如碧玉沉浮, 银鱼细若 发丝, 汤底清可见底却滋味醇厚。
蒋攸铦见我看得入神, 捋须笑道: “ 苏帮菜讲究 ‘ 食不厌精 ’ , 这些 厨子皆是祖传的手艺。 当年圣祖南巡时, 家祖曾进献 ‘ 樱桃肉 ’ , 万岁爷连赞 ‘ 色如琥珀, 入口即化 ’ 。 ” 他提及康熙旧事, 席间顿时 响起一片附和的笑声。
酒过三巡, 陶澍忽放下牙箸, 拱手道: “ 殿下此番南巡, 江苏上 下莫不翘首以盼。 去岁推行 ‘ 摊丁入亩 ’ , 苏州府己清丈田亩三十 万顷, 赋税较往年增收两成。 ” 他语带自矜, 眼角余光却瞥向蒋 攸铦。
布政使蒋攸铦闻言, 着酒杯沉吟道: “ 陶大人雷厉风行, 自 然成效斐然。 只是清丈时偶有乡绅抗法, 还需 ……”
“ 抗法? ” 按察使林则徐突然截断话头,他眉峰如刀,声如金石, “ 上 月吴江县民冲击衙署, 本官亲审方知, 竟是户房书吏虚报田亩, 逼得小民卖儿鬻女! ” 话音未落, 席间霎时寂静, 连侍女添酒的 手都僵在半空。
我心头一凛, 转头看向陶澍。 这位素以 “ 能吏 ” 著称的巡抚面不改 色, 从容应道: “ 林大人所言确有其事, 涉事吏员己革职查办。 然新政如大浪淘沙, 泥沙俱下在所难免 —— 江苏全省七十州县, 此类案件不足十起, 岂能以偏概全? ”
林则徐还要再辩, 我抬手止住二人: “ 陶卿治事周全, 林卿明察 秋毫, 皆是国之栋梁。 明日将涉事案卷呈来, 孤亲自批阅。 ”
众 人连声称是, 席上气氛却己如紧绷的弓弦。 我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林则徐, 心想: 不愧是载入史册的一代名 臣, 此人可用。
为缓和局面, 学政潘世恩起身敬酒: “ 殿下可尝过这道 ‘ 鲃肺汤 ’ ? 鲃鱼唯太湖独有, 其肝鲜嫩赛鹅脂。 ”
待我颔首赞许后, 他话锋一转: “ 今岁江南乡试, 臣拟添设 ‘ 格致 ’ 一科, 考校天文、 算学、 机械之理。 奈何有些老学究斥为 ‘ 奇技淫巧 ’ , 还望殿下示下。 ”
“ 潘大人此言差矣! ” 角落忽传来一声冷笑。
抬眼望去, 说话的是 个面容清癯的五品官, 补服鹭鸶纹显示其监察御史身份, “ 《 尚 书》 有云 ‘ 正德利用厚生 ’ , 圣人之道在敦教化、 重农桑。 若工匠 之术可入科举, 岂非令士子舍本逐末? ”
我抿一口温热的陈年花雕, 任酒液在喉间烧灼, 缓缓道: “ 孤在 出访西洋时, 亲见洋人船坚炮利。 若我大清士子仍只知 ‘ 之乎者 也 ’ , 一旦开战, 怕是要用八股文章挡洋人炮舰了。 ”
那御史顿时 面红耳赤, 低头不敢再言。
宴席将散时,我借口醒酒步入后园。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在月下泛 着冷光, 荷花池中残叶枯梗随风轻颤。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却是 陶澍捧着一盏醒酒汤跟来。
“ 苏州城东的机户, 近来可有生乱? ” 我冷不丁发问。
陶澍手腕一颤, 瓷盏 “ 叮 ” 地碰响: “ 殿下何出此言? ”
“ 白日参观苏绣作坊时, 绣娘手指皆无茧痕, 成品针脚松散 ——那根本不是常年劳作的绣工, 怕是临时拉来充数的吧? ”
我盯着 他骤然苍白的脸, 声音转冷, “ 还有核雕作坊的匠人, 递作品时 掌心无刀痕, 你当孤是瞎子么? ”
陶澍扑通跪地, 额头沁出冷汗: “ 臣 …… 臣有罪! 近日确有织工 闹事, 臣恐惊扰殿下, 故令衙役假扮匠人 ……”
我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碎片的夜空,长叹一声。
远处宴席的喧 闹声隐隐传来, 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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