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弹的骷髅头标记像鬼画符,烙在每个人眼皮上。
夜行军的路长得没尽头,脚底板磨得冒火星子。
“清影姐…你包里那响动…”二柱蔫头耷脑地嘟囔。
顾清影默默掏出那把只剩一根弦的破三弦。
“崩…”指甲刮过孤弦。
当不成调的《苏武牧羊》在月光下飘起来,老秦踩着拍子骂:“日…调都跑他姥姥家了…”
队伍像上了发条的木偶,麻木的腿居然跟上了弦。
弦音里,我猛地按住老秦的肩膀。
“听!”
远处山坳里,传来铁锹挖土的“沙沙”声。
——鬼子在连夜修炮兵阵地!
月亮像个冻僵的烧饼,惨白地贴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清冷的光。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淹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脚底板早就磨烂了,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麻木的神经。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夜行军队伍里此起彼伏,像一群拉破风箱的老牛。士兵们低着头,佝偻着背,机械地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背包带深深勒进肩膀,枪支成了沉重的累赘。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
毒气弹的阴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那张画着骷髅头和雨伞的烟盒纸,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虽然暂时逃离了那片区域,但谁知道下一口吸进去的空气,会不会带着致命的芥子甜香?疲惫、恐惧、绝望,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比背上的行囊更重。
“操…这路…他娘的…啥时候是个头…”老秦走在我旁边,那条伤臂用绷带吊着,另一只手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每一步都走得龇牙咧嘴,汗水混着泥污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淌出几道沟。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脚…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二柱更惨,抱着他的捷克式,像抱着块大石头,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皮子首打架,好几次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沟里。“困…困死了…林参谋…能…能歇会儿不…”他带着哭腔哀求,声音有气无力。
顾清影被两个女兵搀扶着,勉强跟在队伍中间。她烧退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全靠别人架着走。月光下,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嘴唇紧抿,似乎在对抗着身体里残留的虚弱和眩晕。
整个队伍,像一支走向坟墓的送葬队伍,死气沉沉。再这样下去,不用鬼子追上来,自己就得垮掉!
“清影姐…”二柱蔫头耷脑地挪到顾清影旁边,声音像蚊子哼哼,“你…你包里…那响动…还…还有吗?”他指的是之前乱葬岗那救命的铜锣。
顾清影脚步顿了一下,抬起苍白的脸,看了二柱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茫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她没说话,只是费力地腾出一只手,伸向斜挎在身上的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污的急救包。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她吸引过去。连老秦都停下了抱怨,喘着粗气看过来。
她的手在包里摸索着。布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终于,她的手抽了出来。
拿出来的,不是铜锣。
是一把琴。
一把破旧得几乎散架的三弦琴。
琴杆是深色的木头,布满裂纹和划痕。鼓筒蒙的蟒皮,边缘己经、破损。最扎眼的是琴弦——本该有三根弦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钢丝弦,还松松垮垮地垂着,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冷光。另外两根弦的断头,像枯萎的藤蔓,蜷缩在琴轸上。
这玩意儿,和这疲惫绝望的夜行军,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这…啥玩意儿?”旁边一个老兵哑着嗓子,干涩地问,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荒谬。
“三弦。”顾清影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她没看任何人,只是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轻轻拂去琴杆上沾着的泥点。然后,她将琴身斜抱在怀里,右手抬起,拇指的指甲边缘,轻轻搭在了那根仅存的、孤零零的钢丝弦上。
然后,她拨了一下。
“崩……”
一声干涩、短促、带着金属颤音的轻响,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夜空中响起。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刺耳,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孤单。
所有人的脚步,因为这声不成调的轻响,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二柱茫然地抬起头。
老秦皱紧了眉头。
顾清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沾着泥污的指甲,又一次,轻轻拨动了那根孤弦。
“崩…崩…咚…”
这次是几个断断续续的音。不成曲调,甚至有些难听。她似乎在尝试着什么,指尖笨拙地移动着,寻找着记忆中模糊的位置。每一次拨动,琴身都发出细微的、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嘎吱”声。
“崩…咚…崩…咚…”
声音渐渐连了起来,虽然依旧破碎,依旧跑调,却隐约能听出一点熟悉的轮廓。
是《苏武牧羊》。
那首古老、苍凉、带着无尽乡愁和坚韧的曲子。只是此刻,由一根孤弦弹奏出来,更添了几分悲怆和孤绝。
单调、嘶哑、甚至有些刺耳的琴音,在冰冷的月光下,在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中,顽强地流淌着。它像一根细细的线,钻进被疲惫和恐惧塞满的耳朵里。
一个低着头、机械迈步的士兵,脚步的节奏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下意识地踩在了那破碎的弦音上。
另一个几乎要睡着的士兵,猛地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大眼睛,侧耳听着那不成调的旋律。
老秦拄着树枝,脚步没停,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听着那跑调跑到姥姥家的旋律,听着那干涩的“崩咚”声,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骂娘,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日…调都跑他姥姥家了…比驴叫还难听…”
话虽这么说,他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却不知何时,也隐隐约约地踩在了那单调的节奏点上。一步…“崩”…一步…“咚”…
就像上紧了发条!整个死气沉沉的队伍,仿佛被这单调、破碎、甚至有些滑稽的三弦声注入了某种奇异的魔力!士兵们麻木的双腿,开始不自觉地跟上那简单重复的节奏!
“崩…咚…崩…咚…”
脚步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拖沓,而是渐渐统一在单调的弦音节奏里!虽然依旧沉重,却多了一丝奇异的韵律感!疲惫似乎被这简单的节奏冲淡了一丝,沉重的背包和枪支仿佛也轻了一点点。
二柱抱着机枪,脚步不再摇摇晃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跟着那不成调的旋律哼了起来,哼得荒腔走板,却异常认真。
队伍像一条被唤醒的巨蟒,在月光下的旷野中,踏着单调的三弦节奏,沉默而坚定地向前蠕动。那破碎的琴音,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指引,成了对抗疲惫和绝望的唯一武器。
顾清影脸色苍白,抱着破三弦,被女兵搀扶着前行。每一次拨弦,她的手指都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咬着牙,指甲在那根孤弦上,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移动着。单调的“崩咚”声,如同黑暗中的心跳,支撑着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
我走在队伍前面,听着身后那单调却充满力量的琴音,看着士兵们重新挺起的脊梁和踩在节奏上的脚步,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这破琴,这孤弦,竟有如此魔力!
就在这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响!它混杂在单调的弦音、沉重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里,极其不易察觉!
“等等!”我猛地停下脚步,同时一把按住了旁边正跟着拍子骂骂咧咧往前走的老秦的肩膀!
“咋了?”老秦被我按得一趔趄,不满地嘟囔,“弦难听还不让走了?”
“别出声!”我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同时竖起一根手指,“听!”
整个队伍因为我的突然停下和低喝,瞬间安静下来!连顾清影拨弦的手也停在了半空。单调的“崩咚”声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夜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呜咽。
死寂重新笼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一秒…两秒…
“沙…沙沙…”
“嚓…嚓…”
一种极其轻微、却带着规律性的摩擦声,如同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树叶,极其微弱地,从我们行军路线右前方,隔着大约一两道低矮山梁的某个方向,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绝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更像是…铁器刮擦坚硬泥土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处!是成片的、有节奏的挖掘声!
“挖…挖土?”老秦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侧着耳朵,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狗日的…这动静…是…是工兵锹?”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老秦是西北军的老工兵,他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方向?”我声音发紧。
老秦眯着眼,像条经验丰富的老猎犬,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指猛地指向右前方那片黑沉沉的山坳轮廓:“那边!离咱们…顶多三里地!听这动静…人数不少!他娘的…深更半夜…摸黑挖土…鬼子想干啥?!”
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深更半夜!摸黑!大规模挖掘!
避开我们可能的侦察!
结合白天发现的毒气弹标记和架桥的工兵…
“炮兵阵地!” 我失声低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颤抖,“狗日的…他们在连夜构筑炮兵阵地!想用重炮…覆盖我们!或者…配合毒气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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