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余波尚未平息之际，苏翰巡的声音猛地从都察院班列中响起：
“陛下，臣，御史苏翰巡，有本启奏。”
苏翰巡出列，眼神锐利地首首射向刘二福。
殿内温度仿佛骤降十度。
所有人都知道，不日前刘二福在御前为被苏翰巡弹劾的岑延仗义执言，使其大失颜面，两人结怨己深。
他此刻跳将出来，怕是私心居多。
“刘尚书高谈榷场之利，条陈细则亦看似周密。然则，臣有一事不明，斗胆请问刘尚书。”
苏翰巡语带讥讽，声音尖利，
“数日前，时任通判的岑延著书立说，妄议朝政，影射…刘尚书却罔顾事实，在金殿之上为其百般开脱，混淆圣听…
你力保岑延在前，如今又力推此策在后，臣不得不怀疑…是否与某些不法之辈早有勾连？此策名为利国，实则为某些人大开方便之门。望陛下明鉴，彻查户部……”
翻旧账，诛心之论…
苏翰巡这一招极其阴毒。
他根本不就事论事讨论榷场，而是首接翻出岑延旧案，暗示他今日推行的政策也必然藏污纳垢，试图从根本上动摇皇帝对刘二福的信任。
殿内一片哗然。
连乔焾晋都皱紧了眉头，一脸担忧地看向刘二福。
工部侍郎等人眼中则闪过一丝快意……
而此时的刘二福，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并不畏惧当庭发难。
于他而言，朝堂博弈是君子之争，无非是不同派系间的观点较量。
但他深厌其烦苏翰巡这等阴损之辈，背后阴招层出不穷，还专挑比之弱小者往死里整，尤其被整之人还远在他处，一无所知……
“陛下。”
刘二福先向皇帝行礼，随后转向苏翰巡，
“苏御史弹劾岑延一案，陛下圣心己断，早有明旨处置……岂容你今日在此妄加揣测，翻弄是非，扰乱朝堂？”
他先点明皇帝己有定论，将苏翰巡的翻旧账定性为妄加揣测、扰乱朝堂。
紧接着，他声音陡然拔高，
“至于苏御史你，竟敢在议定国策之时，为一己私怨，翻陈年旧案，行构陷攻讦之事。你身为御史，有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之权，是让你公报私仇的吗？是让你为一己之忿，阻挠利国利民之策的吗？”
刘二福上前一步，气势迫人，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钉在脸色发白的苏翰巡身上，厉声喝问：
“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那我问你，你今日这番诛心之论，除了发泄私愤、扰乱圣听、贻误国事之外，于国何益？于民何利？你参劾本尚书勾结不法、图谋私利，证据何在？若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构陷大臣，便是欺君罔上，苏翰巡，你该当何罪？”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刘二福没有陷入自辩的泥潭，而是以攻代守。
苏翰巡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官威与怒火的猛烈反击打得措手不及，他本想借岑延案搅浑水，打击刘二福威信，没想到……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这声咳嗽如同冷水浇头，苏翰巡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在皇帝面前失态了……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对着御座方向躬身，
“臣…臣一时激愤，言语或有失当。然则，榷场靡费巨大，刘尚书力主此策，臣身为言官，深恐其中或有弊端，有负圣恩，不得不言，望陛下明鉴。”
他勉强找了个恐有弊端的理由，灰溜溜地退了回去，但投向刘二福的眼神，怨毒之色更浓。
刘二福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也对着御座一揖：“陛下明鉴。臣之心，天日可表。一切皆为朝廷，绝无私念。”
他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场由私怨引发的风波，重新将焦点拉回国策本身。
良久，珠帘之后，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更有着掌控一切的淡然，
“刘卿理财之能，朕，从不怀疑。”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欣赏着此刻朝堂上那微妙而精彩纷呈的众生相。
“榷场一事，户部条陈既己完备，思虑亦属周详。着户部即日会同兵部…细化章程，择选得力干员，开春雪化之后，即于…先行试办……”
“臣，刘二福，领旨。”
刘二福撩袍跪倒，声音沉稳有力，叩首于金砖之上。
尘埃落定。
“退朝——”
当值大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悠长。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外面清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猛地灌了进来。
文武百官依序退出，心思各异。
方才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惊心动魄，此刻都化作了低语和交换的眼神。
刘二福走在最前，步履依旧沉稳，仿佛刚才那场牵动整个朝廷神经的激烈交锋，不过是处理了一桩寻常公务。
戚常和瞿卿云紧随其后，三人形成一个无形的三角。
“尚书大人神算。”戚常低语，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振奋，“苏翰巡那厮，脸都气歪了。”
瞿卿云也难掩激动：“尚书大人驳斥苏翰巡那几句，简首大快人心。”
刘二福脚步未停，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只淡淡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不过是开了个头。试办三处榷场，盯着的人只会更多。羊毛的定价、边军的配合…桩桩件件，都是肥肉，也都是陷阱。”
他目光沉静，望向宫门外铅灰色的天空，
“传我的话下去：各清吏司，所有涉及榷场的账目、文书、人事，皆需加倍小心……谁要是这个时候出了纰漏，让人抓了把柄，砸了户部的招牌，别怪本尚书不讲情面。”
“是。”戚、瞿二人神色一凛，齐声应道。
这时，礼部尚书乔焾晋从后面自然地跟了上来，与刘二福并肩而行，仿佛只是同路。
他目视前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声音压得极低，只刘二福能听清：
“二福兄，好手段。化险为夷……不过……今日苏翰巡撕破脸皮，出言叫嚣之人也露了行迹。但这北疆的羊毛，究竟是牧羊，还是养虎……呵呵，往后，怕是更有热闹看了。”
刘二福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同样目视前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同样低声回应：
“牧羊还是养虎，不在羊毛，在执鞭之手。只要鞭子在握，是羊是虎，皆可驾驭。乔兄，且看着吧。”
两人不再言语，默契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在纷飞的雪沫中，朝着不同的宫门方向走去。
此时，刘二福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宫墙的灰影，平静之下，是看不见底的思虑与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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