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刘家年一脸凝重踏入户部值房：“父亲，工部那边，帆布出了问题。”
刘二福从堆积如山的榷场文书中抬起头，“怎么回事？慢慢说。”
“我们按莫神父提供的帆索图纸和您之前提点的思路，试织了几批帆布。初看坚韧度尚可，可经反复盐水浸泡、暴晒、强风拉扯后……”
家年展开一块边缘己明显腐烂松散的布样，
“腐坏速度远超预期…王大匠说，若以此布为帆，怕连一次远航季风都撑不过，中途崩裂，后果不堪设想。”
刘二福接过布样，手指捻过那脆弱的部分，眉头紧锁。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前世大航海时代的帆布：亚麻帆易腐，棉帆虽韧但吸水沉重影响航速，而最终奠定海上霸权的，好像是浸透了木焦油的棉帆布？
“问题不在织法，而在防护。”刘二福肯定道。
“防护？那要如何防护为好？”家安不明所以。
“需浸渍一种特殊的防护油——木焦油。”
“木焦油？”家年疑惑，“工部库房倒有桐油…但这木焦油…闻所未闻…父亲是如何知晓的？”
刘二福脑中念头急转，“早年机缘巧合偶遇一位走南闯北的番邦行商…据他所言，此物是由松柏等木材干馏所得，极耐水腐虫蛀，不正是咱们需要的上佳帆布防腐料吗？”
刘二福眼中闪烁着笃定的光芒，那是属于现代灵魂的知识自信，
“寻常桐油，防潮尚可，但耐不住海水长期侵蚀和烈日暴晒下的老化。如今看来，番邦所说木焦油，或许能担此重任。”
家年精神一振：“父亲既知其法，工部匠作监当可……”
“不可。”刘二福断然打断，“此法虽非绝密，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制出的焦油……不仅浪费木材，更耽搁巨舰工期。”
他站起身，眼中满是属于实干家的跃跃欲试：“此事，我亲自来。”
“父亲要亲自动手？”家年虽知父亲常有惊人之举，仍感意外。
“纸上谈兵终觉浅。”
刘二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带着点顽童般的狡黠，
“这木焦油，我知其理，却未曾亲手试炼过。正好，带你一起开开眼界，也省得工部那些老学究背后嚼舌根，说我们父子只会‘空谈新法’。”
“听父亲的，儿子这就去安排。”家年含笑应道，眼中满是期待。
京郊西山，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坳被临时征用。
几座依着刘二福亲手绘制草图搭建的简陋砖窑己矗立起来，窑体不大，却结构分明：密封窑室、陶管、冷凝水池一应俱全。
王铁锤带着几个信得过的老烧炭匠和几个年轻机灵的学徒，正按照刘二福的吩咐，将劈砍成小段、晾晒得干透的松木块仔细地码放进窑室。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脂清香。
刘二福褪去官袍，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短打，裤腿扎进厚底布靴，亲自蹲在窑口检查木材的堆放间隙和陶管的密封性。
“大人，这…真能烧出来焦油？”
蹲坐在窑口准备烧炭的赵石山忍不住嘀咕，他家祖上世代烧炭，可从未听说木头除了变炭还能淌出油来。
刘二福头也不抬，用一根木棍轻轻敲打着导管接口处的泥封：
“老赵，这松木里藏着宝贝呢。猛火快烧，它只给你一堆炭；可要是用文火慢熬，把那股子藏在木头缝里的精气神给它逼出来，就是咱们要的木焦油了……待会儿你盯着火，听我号令，火候是命门，千万急不得。”
王铁锤在一旁咧嘴笑：“石头哥，尚书大人连巨舰龙骨都能给咬结实了，熬点木头油算啥？你就瞧好吧。”
他对刘二福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一切准备就绪。
刘二福深吸一口气，开始指挥：“点火！先烧底火，要匀……”
刘二福紧盯着窑口观察孔内的火焰颜色变化，不时用手背感受窑壁的温度。
“加柴，保持这个火势。温度要稳，太高了全成炭，太低了油出不来。”
他声音沉稳，清晰地传达着指令。
赵石山全神贯注，根据指令小心地添减柴火，控制着风门。
时间在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和紧张的等待中流逝。
窑内温度逐渐升高，大量白色的水汽从导气管口喷出，带着浓郁的松香。
接着，气体颜色开始变深，带着淡淡的黄烟。
“注意，关键时候到了，准备冷凝池。”
导气管末端插入石砌的冷凝水池中，池内流动着冰冷的山泉水。
当那带着淡黄烟气的热流涌入冷水池的瞬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水面之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粘稠的、深棕近黑的油状液体，如同墨玉般缓缓流动、聚集。
同时，一股极其浓烈、带着焦糊和松脂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成了，是焦油。”刘二福惊喜道。
他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尝试，竟然就如此顺利地看到了成果。这比他预想的要顺利太多。
“老天爷，真…真出油了。”
看着那在水面越聚越多的黑色粘稠物，赵石山瞪圆了眼睛。
他烧了一辈子炭，何曾见过木头能“熬”出油来？这简首颠覆了他的认知。
“神了，尚书大人真乃神人也。”王铁锤激动得猛拍大腿。
“别光顾着看。”
刘二福压住心中的狂喜，立刻指挥，
“赵师傅，火保持住。王副监，带人用干净的木勺，小心把浮在水面的焦油舀出来，装进备好的陶罐里，注意别混进下面的水。那是木醋液，另有用处。”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
赵石山更加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生怕这神迹在自己手里断了。
王铁锤和学徒们则屏住呼吸，用特制的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如同捞取珍宝般，将粘稠滚烫的焦油舀起，倒入旁边一字排开的厚重陶罐中。
深黑色的焦油在罐口拉出长长的丝线，散发着浓烈的气息。
一窑烧罢，竟收集了大半罐质地均匀、粘稠度极佳的原生木焦油。
刘二福用手指蘸了一点冷却的样品，捻开，感受着那独特的粘性，又凑近闻了闻那标志性的焦糊松香气，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喜悦涌上心头。
“纯度相当不错，比预想的好太多。”
他朗声大笑，拍了拍满手黑灰的赵石山和王铁锤的肩膀，
“诸位，辛苦了！此乃巨舰扬帆之基，诸位功不可没。今日加肉，每人再赏酒一壶。”
山坳中顿时爆发出欢呼声。
工匠们围着那几罐还带着余温的“墨玉膏”，如同看着稀世珍宝，脸上洋溢着汗水、黑灰和发自内心的狂喜与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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