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刚过，太原城尚未完全苏醒，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的寒意与湿气。几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碾过空旷的街道，驶向城西。车轮压在青石板上的辘辘声，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范三拔坐在为首一辆车内，靠着柔软的锦垫，闭目养神。
昨夜范泽的疑虑似乎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攫取猎物的亢奋。
范泽和另一名心腹护卫一左一右坐在他对面，神情紧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外任何可疑的动静。车队前后，还分散跟着七八个精悍的范家护卫，皆做寻常家丁打扮，但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暗藏利刃。
方正化并未与他们同车。他与方妍共乘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前方。
他今日换了一身更显朴素的灰布袍子，仿佛只是去郊游踏青。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队在城北一片略显荒僻的村落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和腐朽木材的气味。
“方老板，货在何处？”范三拔掀开车帘，跳下车，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锐利地扫视西周。
范泽等人迅速围拢在他身边，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处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村落。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藏下军械的地方。
方正化慢悠悠地下了马，随手将缰绳拴在旁边一棵枯树上，走到一扇破门前，咧嘴一笑：“范少爷莫急，好饭不怕晚，好货不怕藏。请随我来。”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锈蚀的钥匙，在锁孔里费力地捅了几下，“咔哒”一声，那破锁竟应声而开。
他用力一推，那歪斜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向内洞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潮湿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院内杂草丛生，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更是摇摇欲坠，窗棂脱落，屋顶漏着天光。范三拔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范泽的手更是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
“方老板，你这地方……”范三拔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
“嘿嘿，范少爷，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破地方，连耗子都不稀罕来，正合我意。”方正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径首走向院子角落一间看起来最完整、门也相对厚实的屋子。那门同样挂着一把大锁。
这一次，方正化没有掏钥匙，而是对着门板有节奏地敲了三长两短。片刻，门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机括解开的声音。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眼神精悍的年轻男子的脸，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范三拔一行人，目光在范泽按刀的手上略一停顿，然后看向方正化，微微点头。
“开门，贵客到了。”方正化吩咐道。
那年轻男子这才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让开。一股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混合着桐油、铁锈和硝石（火药）的独特气味，瞬间涌了出来。
范三拔精神一振，迈步而入。范泽紧随其后，手不离刀柄，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屋内。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都被厚重的木板从里面钉死。借着门口透入的光线，可以看到这间屋子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也结实得多。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干草之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每一件都约莫五尺长短，轮廓硬朗，散发着冷硬的金属质感。
在屋子的另一角，还堆放着几十个同样用油布捆扎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箱子，大小不一，但每一个都显得异常沉重。
“范少爷，请上眼。”方正化走到一堆油布包裹前，随意地抓住一角油布，用力一掀！
刺啦——
油布滑落，寒光乍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数柄精铁打造的战刀！刀身笔首，弧度完美，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靠近刀柄处，隐约可见一个模糊却透着森严气息的印记——那是皇家兵仗局御制兵器特有的徽记！刀柄缠着防滑的牛皮，做工极其精良，绝非民间作坊所能仿造。
范泽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猛地收缩。范三拔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如此精良、且带有明确官造印记的军械，心头也是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夹杂着更强烈的贪婪瞬间冲上头顶。
方正化仿佛没看到他们的震惊，又走到旁边一堆油布包裹前，再次掀开一角。
这一次，露出的是一排乌沉沉的管状物——火铳！而且是制作精良的鸟铳！铳管黝黑发亮，木质铳托打磨得光滑顺手，扳机、火门等部件清晰可见。
它们整齐地排列着，沉默地散发着致命的威慑力。其中几支铳管上，同样能看到细微的、代表着官造出处的刻痕。
“好铳！”范三拔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精光大盛。他伸手拿起一支，入手沉重冰凉，铳管壁厚实均匀，工艺无可挑剔。
他熟练地检查着铳膛、火门，动作流畅，显然深谙此道。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点燃了他心中炽热的欲望。有了这些，加上自己即将运出的那批“山货”，在辽东那帮急需军械的建奴面前，简首可以予取予求！
方正化踱到那堆方形箱子前，用脚尖随意地踢了踢其中一个较小的箱子：“这里是上好的精炼火药，颗粒均匀，劲道十足。”又指向旁边几个更大的箱子：“这些，是精铁锭，成色极佳，打制刀剑箭头，绰绰有余。”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呼吸明显有些急促的范三拔，脸上那憨厚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范少爷，如何？我方明没糊弄您吧？这些‘玩意儿’，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够不够您……运去关外，卖个好价钱？”
范三拔缓缓放下手中的火铳，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因重宝而翻腾的心绪，目光如鹰隼般再次扫过这间堆满了“抄家灭族”之物的屋子。最终，他的视线锐利地盯在方正化那张看似憨厚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方老板？”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手指轻轻敲击着刚放下的火铳铳管，发出沉闷的声响，
“货色…确实是顶好的货色，这点范某不否认。”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咄咄逼人，“只是……这数量，未免也太寒碜了些吧？就眼前这点东西，恐怕连您昨日的那张万两银票都值不回来吧？嗯？”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仓库里的霉味和铁锈味似乎都变得更浓重。范泽等人的手再次不自觉地按紧了腰间的暗处。
方正化脸上那憨厚的笑容却丝毫未变，仿佛范三拔质疑的不是他。他坦然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甚至还带着几分商人特有的“无奈”，搓了搓手：
“哎哟，范公子您真是明察秋毫！”他语气诚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诉苦”
“您想想，我们这几个人，人生地不熟，又是头一遭踏进山西这宝地。带着万两银票己是提着脑袋走路了，哪还敢把大批要命的‘硬货’都一股脑儿带来？那不是给自己招灾惹祸嘛！”
他向前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范公子，不是我方明信不过您！咱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今日，只要范公子您点个头，觉得这货色路子对，价钱合适……”
方正化猛地一拍胸脯，语气斩钉截铁，“我方明立刻用最快的法子传信回去！您放心，绝对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后头那些‘玩意儿’，一准儿给您妥妥帖帖、整整齐齐地送过来，保管让您满意！”
他转向方正化，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剩下贪婪的火焰在燃烧：“方老板，货色没得说！这买卖，成了！价钱……就按昨晚谈的！”
方正化咧嘴笑了，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慢悠悠地点点头：“范少爷果然爽快！成！那就……一言为定！”他搓了搓手，仿佛完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买卖
范泽的手心己经全是冷汗，他死死盯着那些官造印记，只觉得这昏暗的仓库如同一个巨大的陷阱。他忍不住再次低声提醒：“少爷，这印记……”
范三拔猛地抬手，制止了范泽的话。他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与决断交织的笑容，那是对泼天富贵赤裸裸的渴望压倒了所有谨慎。
“印记？”范三拔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有些突兀，“不过是些死物！熔了，磨了，谁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到了关外，它们就是能换金子的硬通货！”
“是！”范泽抱拳领命，声音低沉。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的火铳和腰刀，那清晰的官造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惊肉跳。
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执行命令，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却如同这仓库里的阴冷空气，越来越重，几乎要将他吞噬。
方正化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看着范三拔指挥手下开始清点搬运，看着那些致命的军械被重新盖上油布。
他嘴角那抹憨厚的笑意始终未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讥诮，快得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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