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油灯光晕在低矮的屋顶上晃动,投下扭曲摇曳的阴影。
余则成的意识却如同浸泡在冰水里的刀锋,在剧痛和吗啡残留的冰冷亢奋中,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闭着眼睛,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诊所内外的一切声响:
近处:老鬼手偶尔挪动躺椅的吱呀声,烟锅里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远处:棚户区深处老鼠在隔板间穿梭的窸窣声,不知哪家婴儿夜啼的尖锐哭声,醉汉含糊不清的咒骂,野狗争夺食物的低吼撕咬……
这些混乱的市声,是底层贫民窟夜晚的常态,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掩护。
更远处:法租界巡捕房隐约传来的、被风雨扭曲的警哨声……
那声音似乎停在几条巷子之外,时隐时现,如同黑暗中潜伏的野兽在屏息等待。
戴笠的人?还是“海蛇”的爪牙?他们这么快就嗅着血腥味找来了?
这个念头让余则成的心猛地一沉。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依旧浓重如墨。
老鬼手早己在躺椅上发出粗重的鼾声,旱烟杆歪在一边。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轻微、却绝非老鼠或野狗能发出的、鞋底摩擦湿滑地面的“沙…沙…”声,从诊所侧面的窄巷传来!
余则成的身体瞬间绷紧!全身的伤口仿佛同时被点燃!
他艰难地、几乎是用蠕动的方式,将身体向更深的阴影里缩去。
同时右手(相对伤势较轻)死死握住了之前藏在身下的一块边缘锋利的、沾着锈迹和干涸血迹的铁片——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脚步声在诊所侧面的后门外停了下来,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般的暗号敲击声。
是谁?!是陷阱?还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老鬼手的鼾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他无声无息地从躺椅上滑下,像一只老迈但依旧危险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耳朵紧贴着门板。
外面的敲击暗号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外面沉默了,几秒钟后,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女声,如同蚊蚋般从门缝里飘进来:
“掌柜的,家里婆娘急病,听说您这里有祖传的‘定风丹’,能救命,价钱好说。”
暗语对接无误!
老鬼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但警惕并未放松。
他轻轻拉开了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两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蓑衣,戴着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
他们身上都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湿冷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药有,价钱不便宜。” 老鬼手沙哑地回应,身体依旧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救命要紧,您开价。” 高个子蓑衣人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是男声。
老鬼手伸出了三根枯瘦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
高个子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从怀里摸出三枚沉甸甸的袁大头,塞到老鬼手里。
老鬼手掂量了一下,迅速揣进怀里,这才侧身让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两个蓑衣人如同泥鳅般迅速滑了进来,反手将门关上。
油灯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新来者的脸。
高个子蓑衣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几乎与杂物融为一体的余则成!
他一步跨到余则成身前,蹲下身,宽大的斗笠下,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刚硬的下颌。
他没有贸然触碰余则成,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近距离地、极其仔细地审视着余则成。
惨白的脸、紧闭的眼睛、干裂渗血的嘴唇,以及身上触目惊心的包扎。
“伤成这样……居然还活着?” 旁边那个稍矮的蓑衣人忍不住低声惊呼,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高个子蓑衣人没有理会同伴的惊呼。
他伸出手指,动作极快地在余则成颈动脉处探了一下,又极其专业地检查了一下他肋部绷带的松紧和手臂夹板的固定情况。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军医特有的利落和精准。
“处理得很粗糙,但命暂时保住了。”
高个子蓑衣人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余则成紧闭的眼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匕首’,我知道你醒着。
别装了,我们是‘渔夫’小组。‘渔夫’本人收到了你的‘临终报告’。他判断你还活着,而且你需要帮助。”
“渔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余则成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渔夫”是军统内部一个极其神秘、独立于常规指挥链之外、只对最高层负责的特别行动组代号!
他们负责处理最棘手、最隐秘、也最肮脏的任务,是戴笠手中真正的“暗刃”!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戴笠派来灭口的?还是……“渔夫”本人另有想法?
巨大的震惊和疑虑让余则成的呼吸瞬间紊乱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绝对瞒不过眼前这个经验老道的特工!
“听着,时间不多。‘渔夫’判断,你交出去的那个‘铁证’有问题。
戴老板的‘专人’在离开贝当路安全屋后不到一小时,就在霞飞路一个预设的交接点被伏击了!”
伏击者极其专业,没有留下任何活口,目标(金属盒)被夺走!”
什么?!胶卷原件被第三方劫走了?!
这个消息比“渔夫”小组的出现更让余则成心神剧震!是谁?!“海蛇”?“樱花”?
还是……其他潜伏的势力?戴笠的计划被打乱了!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
“现在,所有人都在找那个盒子,也在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个子蓑衣人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余则成心上,“‘渔夫’需要知道,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你‘临终报告’里语焉不详的‘乱’,到底指的是什么?还有,‘樱花’……她在这盘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渔夫’判断,你是目前唯一可能掌握核心线索的人!他需要你活着,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
余则成的大脑在剧痛和震惊中高速运转:
胶卷原件被劫,戴笠震怒,各方势力疯狂寻找,自己这个“知情人”的重要性陡然上升!
“渔夫”小组的出现,代表着戴笠核心圈子里一股独立的力量介入了!
他们似乎对戴笠的“专人”被伏击感到意外,甚至可能对戴笠的命令产生了怀疑?
他们想绕过戴笠,首接从自己这里获取真相?
这是机会!一个利用“渔夫”的力量暂时自保、甚至搅浑水的机会!
“我们奉命带你转移,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旁边那个女声蓑衣人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高个子蓑衣人从随身的防水布包里,迅速拿出一个针剂,里面是淡黄色的液体。
“强效抗生素和营养剂,能暂时保住你的命,减轻点痛苦。但接下来转移的路会非常难熬,你可能会死。”
余则成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剧烈地转动。
赌!只能赌!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虽然虚弱,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冷静!
他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胶卷……日本关东军……细菌战……铁证!照片……文件……化学武器……华东战场…………物资……情报交易……116师……期间!”
他言简意赅,用尽力气吐出最关键的信息点,每一个词都如同重磅炸弹!
“证据……我有……复制品……” 余则成继续艰难地吐字,右手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按向自己最贴身的心口位置。
“带我走……交给‘渔夫’……条件……保我命……查清……‘樱花’!”
他开出了价码:交出复制品,换取庇护和调查“樱花”真相的机会!这也是他唯一能拿出的筹码和想要获得的回报!
高个子蓑衣人沉默了。
斗笠下的阴影里,他的眼神剧烈地变幻着。
诊所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余则成沉重而痛苦的喘息。
几秒钟后,高个子蓑衣人似乎做出了决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如闪电!他不再看余则成,而是迅速对女声蓑衣人下令:
“‘夜莺’,准备转移!清理痕迹!”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代号“夜莺”的女蓑衣人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开始检查诊所内的痕迹。
高个子蓑衣人再次蹲下,动作依旧利落,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拿出那支针剂,毫不犹豫地扎进余则成的大腿肌肉!
冰凉的液体注入体内,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似乎暂时压下了些许钻心的疼痛。
“忍着点!” 高个子蓑衣人低喝一声。
接着,他如同扛起一袋沉重的货物,将余则成扛上了自己宽阔而坚实的肩膀!
剧痛瞬间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余则成的全身!眼前彻底陷入一片血红!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呻吟和惨叫都堵在喉咙深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老鬼,管好你的嘴!今晚没人来过!” 高个子蓑衣人临走前,丢给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鬼手一句冰冷刺骨的警告,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
老鬼手忙不迭地点头,如同捣蒜。
诊所的后门被无声地拉开,冰冷的夜风和雨点瞬间灌了进来。
高个子蓑衣人扛着被油布包裹、如同垂死猎物般的余则成,“夜莺”警惕地持枪断后。
两人如同融入雨夜的幽灵,迅速消失在棚户区迷宫般狭窄、肮脏、深不见底的黑暗巷道里。
他不知道“渔夫”小组会将他带去哪里。
不知道“渔夫”本人是否值得信任。
不知道怀中的胶卷复制品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像一件被争夺的、残破的武器,被扛着奔向一个充满未知凶险的“安全屋”。
贝当路的雨,似乎追随着他,永不停歇。
而这场用生命和秘密作为赌注的致命棋局,在更深、更暗的棋盘上,正悄然展开新的杀伐。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凝聚最后的精神,在这通往未知地狱的颠簸之路上,艰难地喘息着,等待着下一个致命回合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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