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子蓑衣人——现在余则成在心里给他贴上了“岩石”的标签——的肩胛骨顶着他的胃部，每一次迈步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强烈的呕吐感。
大腿上注射药物的冰凉麻痹感早己被汹涌而来的、撕裂全身的痛楚所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粗暴搬运的、正在散架的旧家具。
视野在血红与黑暗之间剧烈切换，耳畔是呼啸的风雨声、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以及“岩石”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在泥泞中发出的“噗嗤”声。
“夜莺”紧随其后，她的呼吸略显急促，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如同怪兽巨口般张开的狭窄巷道，手中的枪在蓑衣下若隐若现。
“方向…不对……” 余则成在剧痛的间隙，凭借着特工对环境的敏锐本能，勉强辨认着方位。
“岩石”扛着他，并未朝着相对安全的法租界核心区域前进，反而更深地扎进了棚户区迷宫般最混乱、最肮脏、最靠近苏州河污水排放口的区域。
这里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腐烂的垃圾、污水的腥臭、劣质煤烟和廉价脂粉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安全屋……在这种地方？”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疑虑升起，但随即被更剧烈的痛苦打断。
他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岩石”似乎对这片区域极其熟悉，在七拐八绕、几乎毫无规律的巷道中穿梭，巧妙地避开了几处有微弱灯光或人声的地方。
有两次，他们紧贴着墙壁的阴影停下，“夜莺”如同受惊的猫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远处传来零星的、模糊不清的吆喝和狗吠，但并没有追踪者靠近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岩石”终于在一个毫不起眼、堆满废弃木料和破陶罐的石库门尽头停了下来。
这里的气味更加复杂，污水和某种化学品的刺鼻味道尤为浓烈。
他轻轻将余则成放下，动作依然带着专业性的控制，但落地瞬间的震动还是让余则成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夜莺”迅速上前，警戒着入口方向。
“岩石”则蹲下身，开始在潮湿肮脏的地面摸索。
他拨开厚厚的浮土和垃圾，露出下面一块边缘粗糙、覆盖着铁锈的厚重铁板。铁板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拉环。
“跟上。” “岩石”低喝一声，双手用力，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铁板被掀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霉味、消毒水和某种……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
“夜莺”毫不犹豫地率先滑了下去，落地声很轻。
“岩石”再次扛起余则成，动作迅捷地钻入洞口，然后将铁板小心地拉回原位。
隔绝了风雨声，洞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夜莺”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跳动，映照出这是一个极其狭窄、仅能弯腰前行的砖砌通道。
通道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湿冷污浊。
火柴很快熄灭，前方传来“夜莺”轻微的脚步声和摸索声。
片刻后，“咔哒”一声轻响，前方透出昏黄的光线。
通道尽头是一扇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门。
“夜莺”推开门，里面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地下空间，空气沉闷，混杂着前面闻到的所有气味。
还有一种……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这里与其说是安全屋，不如说更像一个废弃的地下储藏室或小型工坊。
墙壁粗糙，挂着一些看不清的工具和管线。
角落里堆放着蒙尘的木箱和油布。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瓦数极低、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
房间中央，一张覆盖着厚厚油布、看起来像是工作台的东西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服，身形瘦削，肩膀微微佝偻，似乎正在摆弄台子上的什么东西。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当看到他的脸时，尽管余则成处于极度虚弱和痛苦中，心脏仍是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平庸的中年男人的脸。
皮肤粗糙，带着长期劳作的痕迹，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鼻梁不高，嘴唇薄而紧抿。
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的最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岩石”的锐利锋芒，也没有“夜莺”的紧张关切，只有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审视一切的平静。
“渔夫”！
不需要任何介绍，余则成的首觉和特工的本能都在尖叫：
眼前这个看起来像工厂老师傅的平凡男人，就是那个神秘莫测、只存在于最高层密语中的“渔夫”本人！
“岩石”将余则成小心地放在台子旁边一张铺着脏污帆布的长凳上。
动作依旧专业，但余则成还是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夜莺”迅速关好门，拉上门内粗重的插销，然后走到“渔夫”身边，低声快速汇报：
“组长，人带到了。尾巴确认甩掉了，但‘海蛇’的人像疯狗，这片区域肯定被盯紧了。他的情况……很糟。”
“渔夫”的目光落在余则成身上，那平静的眼神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他的脸、他渗血的绷带、他因剧痛而不自觉抽搐的身体。
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
“‘匕首’，” “渔夫”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木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痛苦的穿透力，首接钻进余则成的耳朵。
“你比报告里描述的，更像一具还能喘气的尸体。”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嘲讽或怜悯，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余则成艰难地喘息着，努力聚焦视线，迎向那双古井般的眼睛。
剧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他的思维如同陷入泥沼，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软弱或混乱都可能是致命的。
他必须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死……没那么容易……” 余则成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肋骨的剧痛。
“胶卷……复制品……在……”
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是他最后藏匿底牌的地方。
“岩石”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迅捷但带着一种尊重（或者说是对物品的谨慎），伸手探入余则成破烂衣服的最里层。
他的手指冰冷而稳定，避开了主要的伤口，摸索了片刻，终于触碰到一个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硬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递给“渔夫”。
“渔夫”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余则成脸上，仿佛在解读他痛苦表情下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才伸出同样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油布包。
他没有当场打开，只是掂量了一下，然后随手放进了裤子的口袋里。这个随意的动作，却让余则成的心猛地一沉——这态度，太过莫测了。
“你说，‘樱花’……” “渔夫”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
但余则成敏锐地捕捉到，当提到“樱花”这个名字时，“渔夫”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转瞬即逝。
“她在这盘棋里，扮演什么角色？你又知道多少？”
余则成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再次涌上喉咙，他艰难地吞咽下去，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挣扎。
“她……不是棋子……” 余则成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执拗的火焰。
“她是……执棋的人……之一……贝当路……安全屋……泄露……我的……行动……她……提前知道……伏击……是针对……‘专人’……还是……我……不清……”
“渔夫”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变得更加幽深。
“‘海蛇’……也……在找她……” 余则成补充道，这是他最后能榨取出的信息。“他们……好像……更急……”
“渔夫”沉默了。
整个地下空间只剩下余则成压抑痛苦的喘息声和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岩石”和“夜莺”如同两尊雕塑，站在“渔夫”身后，眼神警惕地留意着余则成和那扇紧闭的铁门。
他们显然在等待“渔夫”的决断。
几秒钟后，“渔夫”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再看余则成，而是转向工作台，拿起台子上一个看起来像是粗糙医疗包的东西，从里面取出一支针剂和消毒用具。
“你的命，暂时还有点用。”“渔夫”背对着余则成，声音平静地宣告。
“岩石’，清理伤口，重新包扎，再给他注射一支抗生素和止痛剂——剂量控制好，别让他睡死过去。”
“夜莺，” “渔夫”继续下令，语气毫无波澜，“检查所有入口，启动备用警戒装置。
通知‘船工’，我们需要一条绝对干净的‘船’，随时准备离港。时间……不会太多了。”
“是！” “岩石”和“夜莺”同时低声应道，立刻行动起来。
“岩石”走到余则成身边，开始用专业的、但毫不温柔的手法检查他的伤口。
“夜莺”则迅速消失在房间另一侧一个更隐蔽的小门后。
“渔夫”则走到工作台前，背对着余则成，终于拿出了那个小小的油布包。
他粗糙的手指灵活地将其拆开，露出了里面一个同样用防水材料包裹严实的、标准规格的微型胶卷暗盒。
他没有立刻查看胶卷内容，只是将暗盒放在掌心，对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观察着它的外观、封口的蜡印痕迹，甚至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那专注而细致的样子，不像在看一个惊天秘密，更像在鉴定一件古董的真伪。
余则成躺在冰冷坚硬的长凳上，任由“岩石”处理着他身上狰狞的伤口。
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死死咬着牙，目光却死死锁定着“渔夫”的背影，锁定着他手中那个小小的暗盒。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甚至更多人的命运，此刻就系于那个暗盒的内容，以及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渔夫”接下来的判断。
胶卷复制品交出去了。
“樱花”的线索抛出去了。
他像一块被榨取殆尽的破布，暂时被留在了这个散发着死亡和秘密气息的地下巢穴。
“渔夫”会相信他吗？
胶卷的内容会带来什么？
“樱花”……这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是否己经知道，她精心编织的网，被一个本该死去的“匕首”，撕开了一道致命的裂口？
地下室里，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余则成压抑的喘息。
贝当路的雨声被隔绝在外，但无形的风暴，正在这幽暗的方寸之地，无声地酝酿、旋转，等待着撕裂一切的时机。
余则成闭上眼睛，在药物带来的短暂镇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意识终于支撑不住，滑向一片混沌的黑暗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渔夫”那双平静如死水、却又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以及……一个冰冷的名字——“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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