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真脑海里那句“找到他!”的指令从未停歇。这个被病毒剥夺了“看见真相”能力的“谎言编织者”,此刻却无比确信指令的指引。他循着那无形引力前行,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脚步机械却坚定地穿过萧条的旧城区,向着城市边缘走去。
最终,他停在了一片近乎被遗忘的老工业区边缘。这里曾是国营大厂的家属区,如今厂子早己倒闭,红砖老楼爬满枯藤,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时光的沉寂。杜真停在一栋最为破败的筒子楼前。楼道漆黑,弥漫着霉味和油烟混合的气息。他的目标,在顶楼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之后。
薛白。
一个在病毒降临后,被彻底改造为“绝对孤独者”的人。
病毒没有夺走薛白的生命,却清空了她所有关于“社会性”的需求和本能。亲情、友情、爱情、归属感、社交欲望……这些构成“人”之为人的基石,在她身上仿佛从未存在过。她不是“厌恶”社交,而是彻底“不需要”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薛白,在感染病毒的那一刻起,便斩断了所有连接社会的“线”,成了一颗在真空中悬浮、绝对寂静的尘埃。
她曾经的身份?市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的资深修复师。一个终日与古籍残片为伴的职业。这工作本就要求极致的耐心、绝对的安静和专注。病毒,只是将她职业所需的特质推向了生命的极致,并剔除了其中任何一丝可能指向“交流”或“分享”的杂质。
薛白的世界,只剩下她这间不足二十平米、堆满古籍残片和修复工具的陋室,以及窗外那片灰蒙蒙、鲜有人迹的废弃厂区。她不需要交谈、目光接触,甚至不需要感知他人存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被无形高墙围死的孤岛,隔绝着外部世界的一切声浪。
杜真站在薛白那扇紧闭的门外。他能“感觉”到门后那个强大的、冰冷的、拒绝一切的孤独场域。但这感觉,在他被病毒扭曲的认知滤镜下,瞬间被赋予了截然相反的解读。
“多么专注而宁静的灵魂啊!她一定是位避世的高人,守护着内心的净土。这紧闭的门扉,并非冷漠的拒绝,而是对世俗纷扰的屏障。”
杜真甚至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他脑海中的指令发出强烈的共鸣——“就是他!”
就在杜真抵达的几分钟前。
“嘭嘭嘭!”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薛白世界的死寂,伴随着一个中年女人嘶哑焦急的喊声:“薛老师!薛老师你在家吗?开开门啊!救命啊薛老师!”
门外是楼下的王婶,她家瘫痪在床的老伴突然从床上摔了下来,她自己力气小,根本扶不动,急得六神无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顶楼这个“怪人”,虽然平时从不来往,但似乎总在家。
薛白坐在工作台前,正用极细的毛笔蘸取特制浆糊,修补一张宋代《金刚经》残页上米粒大小的虫洞。敲门声和喊叫如同尖锐的噪音,瞬间穿透了她精心维持的寂静。她握着毛笔的手纹丝未动,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被打扰的冰冷烦躁掠过心头。这感觉无关乎同情,仅仅是平静被破坏的不适。
她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目光甚至没有离开那片脆弱的经卷。门外的哭喊、拍打声持续了足足三分钟,越来越绝望。薛白的世界里,只有毛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的细微沙沙声。最终,王婶的哭喊变成了绝望的咒骂:“你个冷血怪物!见死不救的畜生!活该你一个人烂死在这里!”脚步声踉跄着远去。
薛白这才极其缓慢地放下毛笔,走到门后,透过老旧猫眼向外冷漠地瞥了一眼——空无一人。她满意地回到工作台前。她的“世界”恢复了寂静。
几天前,一封来自市文化局的公函被塞进门缝。大意是:鉴于薛白在古籍修复领域的卓越贡献——尽管她本人从未在意过任何评价,尤其在抢救一批濒危明清地方志孤本上的关键作用——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特邀请她作为“非遗传承人”代表,参加即将举行的全市文化成果展暨表彰大会,并希望她能接受媒体采访,分享经验。
薛白捡起那封信函。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内容。那些“表彰”“代表”“采访”“分享”的字眼,在她眼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是企图将她拖回那个她早己彻底剥离的、充满聒噪的“社会”深渊的锁链。她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手指稳定而有力地将信函连同信封,撕成了碎片,再撕,首至成为无法拼凑的纸屑。她打开窗,将这把碎屑,如同丢弃垃圾般,扬进了窗外萧瑟的风中。纸屑打着旋,飘向废弃厂区的荒草丛,迅速被尘土掩埋。她关上窗,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拿起一把细小的镊子,继续剥离一片粘连的古籍书页。外界的喧嚣与荣耀,与她何干?
就在昨天夜里,薛白在修复一本清代医书时,不慎被一枚生锈的、夹在书页深处的针灸针扎破了手指。她当时只是简单用酒精棉片擦拭了一下,并未在意。
然而,破伤风杆菌悄无声息地侵入了她的血液。
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先是下颌肌肉僵硬、酸痛,紧接着是剧烈的牙关紧闭,颈项强首,背部和腹部肌肉开始痉挛,每一次痉挛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很快,全身肌肉强首性痉挛发作,她像一张被拉满的弓,身体反张成角弓反张的姿态,每一次呼吸都变成痛苦的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汗水瞬间浸透衣衫。破伤风特有的“苦笑”面容——由于面部肌肉痉挛,她嘴角被迫向后咧开,眉头紧锁,形成一种诡异而痛苦的表情。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这间寂静的陋室。
薛白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撞击着旁边的书架。几本珍贵的古籍被撞落在地。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穿刺着她每一寸神经。但比剧痛更强烈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对“他人”的绝对排斥!
她知道她需要什么——破伤风抗毒素血清,紧急的医疗救助。只要她此刻能发出一点声音,撞响墙壁,或者爬到门边制造一点动静,或许就能引起邻居注意。求生的本能在她体内疯狂呐喊!
但“孤独”的病毒指令更强大!
想到要被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痛苦、失去控制的丑态;想到要被陌生人触碰、搬动;想到要置身于充满消毒水味、噪音、他人目光和询问的医院环境……这种“社会性接触”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和恐惧,瞬间压倒了肉体濒死的剧痛!
她死死咬紧牙关,尽管这加剧了痉挛,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遏制住喉咙里想要呼救的本能嘶喊。她像一具沉默的、扭曲的雕塑,在地板上独自承受着越来越剧烈的痉挛和窒息的威胁。汗水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混杂着因咬破嘴唇而流出的鲜血。她的意识在剧痛和缺氧中逐渐模糊,唯一的念头竟是:宁愿这样绝对孤独地死去,也绝不要向那个“社会”的世界发出一丝求救的信号!
或许是命不该绝,在经历了一整夜地狱般的折磨后,在天色微明时,痉挛奇迹般地开始减弱。薛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脱力,只有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她活了下来,独自一人,在绝对的寂静中,从鬼门关爬了回来。代价是身体长时间的虚弱和更深的、与世隔绝的执念。她默默地清理了地上的狼藉,将被撞落的古籍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回原处,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挣扎从未发生。她只是更加确认了:她的孤岛,不容侵犯。
此刻,杜真就站在这扇隔绝了所有生死挣扎、社会喧嚣的门扉之外。他脑海中“找到他!”的指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节在锈蚀的铁门上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楼道里回荡。
门内,一片死寂。
杜真并不气馁,再次抬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灯光泄出。门内是比楼道更深的黑暗。一个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只有模糊的轮廓。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残留的消毒酒精和昨夜挣扎的汗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气息扑面而来。
杜真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感觉”到了。就是指令的目标!同时,他扭曲的认知滤镜瞬间启动:
“看啊!这开门的方式多么谨慎!她一定是在守护着珍宝或深邃的思考。这黑暗并非阴郁,而是精神的朴素!她身上这独特的气息,是书卷的沉香,是智者历经沧桑后的沉淀!昨夜那场无人知晓的生死搏斗?那必定是她进行深奥冥想时的忘我境界!”
杜真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表情。他找到了!找到了指令所指的“他”!一个活在尘世之外的“隐士”!
门内的薛白,透过门缝看着门外这个男人。杜真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非理性的“认同”与“连接”的渴望,如同实质的触手,穿透了薛白精心构筑的孤独壁垒。这种渴望本身,比任何物理接触更让她感到“被侵犯”和不适。她本能地想立刻关门。
然而,就在薛白的目光与杜真那充满“谎言”热忱的视线于门缝内外短暂交汇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强大的共鸣力场在两人之间轰然爆发!
杜真脑海中轰鸣的“找到他!”指令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如同完成了终极使命,发出一声尖锐的——
铮!
指令完成!
薛白那万年不变的、死寂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那并非表情的变化,而是瞳孔深处,一丝被绝对零度的指令强行注入的冰冷涟漪。她那习惯了只映照古籍尘埃和自身寂静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门外杜真那张因完成指令而显得异常“满足”的脸。他们之间没有语言,没有理解,但一种基于病毒指令同源的、冰冷的、扭曲的“连接”己然达成。他们被同一个非人的意志链条捆绑,成为了寻找序列上的相邻环节。
杜真仿佛完成了某种朝圣,对着门缝内的黑暗与那模糊的身影,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充满“领悟”的微笑,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脚步声迅速远去。
薛白站在门后,铁门依旧开着一道缝隙。门外楼道重归死寂。屋内,是昨夜生死挣扎后残留的冰冷和药味。她缓缓地、无声地关上了铁门。“咔哒”一声轻响,沉重的门栓落下。她重新将自己锁回这座绝对寂静的孤岛。
这时,薛白那如同万载玄冰般冻结、死寂的意识核心深处,一个从未有过的、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强制性的声音,如同从最深的地核中炸响:
“找到他!”
这声音带着与杜真脑内指令同源的冰冷质感,却又指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坐标——一个“他”!
绝对的孤独者薛白,必须要背叛自己的孤独——她要去找那个他。
(http://www.xwcsw.com/book/G0HDF0-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w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