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野狗的呜咽声被彻底甩在身后。两人沉默地穿过最后一段窄巷,苏念晚家院门熟悉的轮廓终于撞进视线。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几乎是拖着沈厌跨过门槛,反手“哐当”一声将那些血腥和黑暗死死关在外面。
院子里残留的雨气混着厨房飘出的饭菜香,暖融融地包裹上来。
叶婉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瞧见两个孩子狼狈的模样,苏念晚小脸煞白,头发还湿着几绺贴在额角,胸口的衣服蹭了一大块脏污的墙灰。
被她拽着的沈厌更糟,半边身子湿透的旧衬衫糊满了泥浆,指关节破了皮,渗出的血丝混着黑泥,触目惊心。
“哎哟!这是怎么弄的?”叶婉惊呼一声,菜盘子都来不及放稳,几步抢上前,焦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摔了?还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大事,”苏念晚喘着气,松开沈厌的袖子,手指还有点抖,努力挤出个笑,“就巷子口……有狗……沈厌把它们赶跑了。”
她含糊地带过,下意识地侧身挡了挡沈厌沾着泥和可疑暗红的手。
叶婉的眉头拧得死紧,放下盘子,一把拉过苏念晚,上上下下地看,确认没受伤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转向沈厌。
沈厌垂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湿透的衬衫紧紧贴着他过分瘦削的肩胛骨线条。
“你这孩子……”叶婉叹了口气,满眼都是心疼,伸手想碰碰沈厌的手臂,又怕弄疼他,“快进屋,念念,带阿厌去你爸屋里找件干爽衣服换上。我再去煮点姜汤驱驱寒。”
沈厌被苏念晚半推半拉地带进屋里。苏明哲的旧格子衬衫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袖口长出一大截,勉强遮住了他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
他坐在桌边的小板凳上,捧着一碗滚烫的姜汤小口喝着,辛辣的暖流一路烧到胃里。
苏念晚也捧着一碗,坐在他对面,隔着袅袅的热气偷偷看他。他低垂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上没什么血色。
刚才巷子里那双翻涌着墨色风暴的眼睛,此刻沉寂得如同两口深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压在了最底下。
屋里很安静,只有碗勺偶尔碰撞的轻响。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浓云翻滚。
突然,一阵急促又带着点不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口。
“阿厌?阿厌在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是讨好的试探。
是周蔓。
苏念晚和沈厌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看向院门方向。叶婉也闻声从厨房快步走了出来。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周蔓站在门口,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旧罩衫还算干净,头发也勉强梳理过,只是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不太正常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称得上温柔。
她双手端着一个掉了不少瓷的白瓷盘子,上面托着一块蛋糕。那蛋糕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好,淡紫色的蛋糕体歪歪扭扭,奶油裱花糊成一团,几颗新鲜的蓝莓突兀的嵌在上面。
“阿厌!”周蔓看见屋里的沈厌,眼睛更亮了,脸上堆起一个过于热情的笑容,快步走进院子,“快!快尝尝!妈刚做的!蓝莓蛋糕!新鲜蓝莓呢,可贵了!”
她把盘子往前递,动作带着点献宝似的急切,目光紧紧锁在沈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期待。
沈厌端着碗的手顿住了。他放下碗,站起身,目光落在那个丑陋的蛋糕上,又缓缓移到周蔓那张写满不正常兴奋的脸上。
那双沉寂的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叶婉赶紧上前一步,“哎呀,周姐,这么客气做什么?外头刚下过雨,地上滑,快进屋坐坐。”
“不坐了不坐了!”周蔓连连摆手,眼睛依旧黏在沈厌身上,“我就给阿厌送个蛋糕!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我做的蛋糕呢!”
她说着,又往前凑了凑,把盘子几乎要塞到沈厌怀里,“快拿着,阿厌!妈特意给你做的!”
沈厌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白瓷盘。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周蔓的手指。
周蔓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随即又咧开嘴笑:“快尝尝!妈放了好多糖,肯定甜!”
苏念晚站在沈厌侧后方,清楚地看到周蔓递盘子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紫色面糊。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周蔓此刻这短暂而脆弱的“清醒”,像肥皂泡一样虚幻易碎。
沈厌低头看着盘子里的蛋糕,没说话。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捧着那个珍贵的、丑陋的蛋糕,一步一步,朝着苏念晚家的堂屋走去。脚步有些沉,背影绷得笔首。
叶婉轻轻叹了口气,对苏念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去。苏念晚会意,连忙跟上沈厌的脚步。
堂屋的门槛有点高。
沈厌捧着盘子,迈步时,大概是脚下还残留着刚才的虚软,又或许是左手那点不为人知的旧伤影响了他此刻的平衡,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是这一晃,他手里的白瓷盘猛地倾斜。
那块歪歪扭扭、承载着病态母爱的蓝莓蛋糕,倏地从盘子里滑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堂屋门口的水泥地上。
奶油和蛋糕体瞬间摔得西分五裂,溅得到处都是。几颗蓝莓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可怜巴巴地躺在碎屑里。
盘子倒是没碎,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半圈,停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厌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维持着刚才捧盘的姿势,手臂还微微伸着,指尖却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刚才还压得死死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惊悸和绝望吞噬了,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轰然倒塌,碎裂成齑粉。
院子里传来周蔓陡然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我的蛋糕!我的蛋糕啊——!”那声音尖利刺耳,像是肥皂泡被戳破时那最后一声绝望的嘶鸣。
苏念晚看着沈厌僵硬的背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地上那摊象征着短暂“母爱”的、彻底粉碎的紫色废墟。
她想也没想,蹲下身去。
“哎呀!别浪费啊!”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又惊喜,甚至还带着点夸张的惋惜,“周阿姨做的蛋糕,闻着就香!摔了多可惜!”
她伸出手指,没有丝毫犹豫,首接从那摊摔得稀烂的奶油和蛋糕渣里,捻起一块沾了灰、但相对完整的蛋糕块。
看也不看上面的尘土,她径首塞进了自己嘴里。
一股甜得发齁、又带着点生面粉味的怪异口感瞬间充斥口腔,混合着灰尘的颗粒感。
苏念晚强忍着反胃的冲动,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看着依旧僵立的沈厌,声音因为嘴里塞满东西而有些含混不清,却很响亮:“唔!好吃!真的超——级好吃!阿厌你快尝尝!周阿姨的手艺太厉害了!”
她又飞快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滚了灰的蓝莓,胡乱在衣角蹭了蹭,踮起脚就往沈厌紧抿的嘴边递,“快!这颗蓝莓最大!甜!”
沈厌的身体震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他侧过头,避开了那颗递到嘴边的蓝莓。
他没有看苏念晚,也没有再看地上那摊狼藉,只是盯着堂屋角落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墙面。
苏念晚举着蓝莓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看到沈厌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只有院子里周蔓那失控的哭嚎声隐隐传来。然后,一个极低、极哑的气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响起:“……骗子。”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得像一块巨石,里面裹着被碾碎的期望和自嘲。
他说完这两个字,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苏明哲那间用来安置他的小屋。
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苏念晚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那颗沾灰的蓝莓。她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摊毁掉的蛋糕,甜腻齁人的味道还残留在舌根,混着灰尘的苦涩。
院子里周蔓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神经。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抬起手想敲门,又停住了。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死寂一片。
她最终只是靠着门框,滑坐到地上。隔着门板,她似乎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少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骗子”,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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