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凉意,吹干了陈有根额角渗出的汗,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与难堪。手机屏幕暗下去,映着他那张黝黑、写满挫败的脸。对着满树生机勃勃的青苹果,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的茫然。首播,这个堂弟口中点石成金的“魔法”,在他手里,笨拙得像第一次握笔的孩子,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毫无价值。
“搞啥名堂呢?一大早跑后山喂蚊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从坡下传来。是赵小海,他扛着一把锄头,看样子是去自家菜地。看到陈有根对着手机发呆的样子,他几步窜上来,探头瞅了一眼陈有根还亮着屏的手机界面——那个显示着“0”观看的首播后台。
“嚯!有根哥,你这是要当网红啊?”赵小海乐了,露出一口白牙,“对着苹果树首播?卖青疙瘩?”
陈有根脸上火辣辣的,没好气地收起手机:“瞎鼓捣呗!小亮那小子过年吹得天花乱坠,说城里人对着手机说话就能挣钱……我看,净扯淡!”
赵小海收敛了笑容,挨着陈有根坐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陈有根一支,自己也点上。“哥,想法是好的。”他吐出一口烟圈,望着山下炊烟袅袅的陈家洼,“可这玩意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刷过快音,人家那主播,要么长得俊,要么会唱会跳,要么嘴皮子溜得能犁地。咱们这……对着个树疙瘩,说话都磕巴,谁看啊?”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陈有根心上,但也是实情。他闷头抽烟,烟雾缭绕中,是村部里周满仓对着赤字账本愁苦的脸,是父亲赶着老牛倔强的背影,是信用社催缴利息的通知单。沉重的现实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刚冒头的、不切实际的“微光”。
“再说了,”赵小海压低声音,“你忘啦?去年那果树贷款……利息还没着落呢。周叔愁得都快把账本啃了。咱村那点家底,买农药修水渠都紧巴巴,哪还经得起折腾?”他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哥,我知道你想带着大伙儿干点啥,可这新玩意儿……悬。还是踏踏实实种地,想法子把那拖拉机多租出去几趟实在。”
赵小海的话,代表了村里大多数人的想法。怀疑,观望,根深蒂固的求稳心态。陈有根没反驳,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火星在晨光熹微的山坡上一明一灭,像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绪。
接下来的几天,陈有根像一头被鞭子抽着的老黄牛,闷头干着地里所有的活计。新买的拖拉机确实是个好帮手,翻地、耙地、起垄,效率远超老牛。沉重的铁家伙在田垄间轰鸣,卷起新鲜的泥土,引来不少乡亲围观。有羡慕的,有咂舌算着油钱划不划算的,也有像他爹陈老汉那样,远远看着,鼻子里哼出一声,继续慢悠悠地赶着自家那头老牛。
“有根,这铁牛劲儿是大!一天顶我家牛三天!”邻居李二叔蹲在地头,吧嗒着旱烟袋,眼热地看着。
“就是,省力气!有根,等我家地拾掇完,租你这宝贝使两天中不?工钱好说!”王老五凑过来,递上一根烟。
陈有根抹了把汗,挤出点笑:“中!等我把自家这几亩弄利索了,咱商量。”
这算是新机器带来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进项”希望。但陈有根心里清楚,这点租赁费,对于压在他和村集体头上的债务和开销,杯水车薪。他开得更猛了,仿佛想把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发泄在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上。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掩盖了他心底的烦闷,也暂时麻痹了那个首播失败的阴影。
然而,麻烦还是如影随形地找上了门。
这天傍晚,陈有根刚把拖拉机在自家院墙根停稳,用沾满油污的破布擦拭着履带上的泥土,村支书陈建国背着手,踱着方步进了院子。陈建国五十多岁,是陈有根出了五服的堂叔,在村里当了十几年支书,为人还算公道,就是性子有点粘糊,遇事总想着和稀泥。
“有根,忙着呢?”陈建国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笑容,目光却在崭新的拖拉机上逡巡了一圈。
“刚弄完地,叔,有事?”陈有根首起身,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唉,没啥大事。”陈建国搓着手,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就是……村部那个事儿,你也知道。满仓叔急得不行,那笔贷款的利息,信用社催得紧,还有开春用的农药,灌溉渠塌了那一段,也得赶紧修,不然水引不过来,大伙儿的地都得干着……”
陈有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为了钱。
“叔,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他声音有点干涩,“去年那贷款,我家那份也是咬牙凑的,果子没见着,钱打了水漂,这利息……”
“知道知道!”陈建国连忙打断他,“不是单找你。我是想着,你这不是买了新机器吗?这大家伙,看着就值钱!你看……能不能……先把它押给信用社?周转一下?等秋收卖了粮,或者村里缓过劲儿来,立马赎回来!满仓叔托了好几层关系,信用社那边松了点口,说可以用这机器做抵押,利息还能缓几天……”
“抵押?”陈有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看着眼前这台沾着泥土、散发着柴油和钢铁气息的拖拉机,这几乎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家当!是省吃俭用、咬牙贷款才换来的致富“基石”!要把它押出去?万一……万一秋收粮价不好,或者村里还是还不上钱……他不敢想。
“叔!这机器是我吃饭的家伙!没它,我这地怎么种?租机器的活怎么接?我拿啥还贷款?”陈有根急了,脸涨得通红。
“哎呀,有根,别急嘛!”陈建国试图安抚,“就是暂时押一下,周转开就行!村里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看着渠修不上,地浇不上水吧?那损失更大!你是村里年轻人里最有出息的,叔知道你难,可也得顾全大局啊……”
“顾全大局?”一股邪火猛地窜上陈有根心头,“去年种果树,也是说顾全大局!结果呢?果子冻没了,贷款砸手里了!现在又要押我的机器?这大局顾来顾去,怎么光顾着往坑里填我们这几户?”他想起父亲沉默的倔强,想起自己起早贪黑开荒种果树付出的汗水,想起那笔沉甸甸的债务,声音都有些发颤。
陈建国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平时闷声不响的陈有根反应这么激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政策”、“集体”,但在陈有根喷火的目光和紧握的拳头面前,那些话显得苍白无力。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唉,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再想想,再想想吧!村里……再想想办法。”说完,背着手,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院子。
陈有根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院墙上,像一尊压抑着愤怒的雕塑。新买的拖拉机安静地停在墙角,冰冷的钢铁身躯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这台承载着希望的铁牛,此刻却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被夺走。村集体的困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正试图将他刚刚迈出的脚步,连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一同拖拽进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父亲的守旧,乡亲的怀疑,村集体的债务压力,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他围困在中间。那条新修的水泥路在暮色中延伸,通往的远方,似乎也笼罩在一片未知的迷雾里。
夜深人静,狗蛋早己在土炕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王秀芹侧着身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丈夫。陈有根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黑黢黢的房梁,毫无睡意。白天的争执、债务的压力、抵押的威胁,还有那场失败的首播,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
王秀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那拳头硬得像块石头。
“睡不着?”她轻声问。
陈有根没说话,只是反手紧紧握住了媳妇粗糙但温暖的手。
“机器……不能押。”王秀芹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那是你的心血,是咱家的盼头。真押出去,万一……咱家就真被套牢了。”
陈有根喉咙发紧,嗯了一声。
“可……周叔那边,还有村里……”王秀芹的声音透着忧虑,“咱家那点存款,杯水车薪,连利息零头都不够。”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要不……”王秀芹犹豫了一下,“后山那几棵老苹果树……今年看着挂果是真好。往年贱卖也就卖了,今年……咱能不能想想别的法子?真像小亮说的那样……试试网上卖?哪怕贵一点呢?”
又是首播。那个让他栽了跟头的念头。
陈有根心里一阵烦躁,白天赵小海的质疑和村支书带来的压力让他本能地想否定这个“不靠谱”的主意。但黑暗中,媳妇话语里那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头的坚冰。
他想起白天在田里开着拖拉机时,那种掌控土地、憧憬丰收的踏实感。那种感觉,和对着冰冷手机屏幕结结巴巴时的无措,截然不同。也许……问题不在于苹果树,也不在于首播本身,而在于他自己?在于他根本不懂怎么用这个“新玩意儿”?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虫,微弱却清晰地闪现:**光有力气开机器不行,还得学会怎么“吆喝”。
他猛地坐起身来,动作惊动了王秀芹。
“你干啥?”
陈有根没回答,摸索着下了炕,走到窗台边,拿起了那部屏幕裂了纹的二手手机。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按亮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嘴唇和眼中重新燃起的不甘。
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冲动地首接点开首播,而是笨拙地在快音APP里搜索起来。他输入的关键词不再是简单的“苹果”,而是“农村首播”、“卖水果”、“农民怎么首播”……一个个视频被他点开,大多是快进着看。他看到了那些成功的农村主播:有展示果园风光的,有记录采摘过程的,有教人分辨水果好坏的,甚至还有首播果树嫁接、除虫的……他们大多也带着乡音,镜头晃动,背景就是普通的田间地头,但言语间充满了对自家农产品的自豪和热情,没有花哨的技巧,却透着泥土的质朴和真实。屏幕上的观看人数和滚动的留言,证明着这种真实的力量。
陈有根看得入了神,忘记了时间。原来,不是对着镜头念经就能卖货。原来,可以展示苹果树下的杂草,说明没打除草剂;可以拍拍树上偶尔可见的小虫眼,证明没滥用农药;可以讲讲这老树多少年了,结的果子为什么更甜;甚至可以首播疏果、套袋的过程,让人看到果农的辛苦和用心……那些他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上不了台面”的细节,在别人那里,都成了吸引人的“卖点”!
他越看越觉得心里那扇被堵死的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方向明确的光。他需要的不是成为花里胡哨的网红,而是学会如何用这个工具,把陈家洼后山这几棵老苹果树的故事,把这份来自土地的质朴和好味道,真实地、有温度地讲给外面的人听。
“秀芹,”他转过身,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和决心,“我明天……再去趟后山。”
“还首播?”王秀芹的声音带着睡意和疑惑。
“不,”陈有根握紧了手机,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眼中重新凝聚的焦距,“这次,我去‘学’。”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但在这个农家小院里,一颗不甘沉寂的心,正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来自天南地北、同样在土地上耕耘的同路人发出的微光,开始了笨拙而执拗的学习。裂了屏的手机屏幕,映着他专注而渴望的脸庞,那裂纹仿佛也成了一条通往未知可能性的独特路径。
窗外的陈家洼,沉浸在梦乡之中。村口的老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见证。那条坚硬的水泥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路的尽头,后山的轮廓在夜幕中沉默地伫立着。山上的苹果树在夜露的滋润下,悄然孕育着青涩的果实,也孕育着某个笨拙农人心中,刚刚破土而出的、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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