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卷过王家坪的坡地,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在为这片土地上正在进行的无声战役助威,又像是在嘲笑着人类试图掌控自然规律的狂妄。陈有根“根与翼”的抉择,如同在悬崖峭壁上凿路,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惊险与彻骨的寒意。
育种试验田被严密的防护网和监控笼罩着,像一块与世隔绝的净土,却又承载着整个“山洼清甜”乃至王家坪未来的全部重量。省农科院的专家团队轮番驻扎,林薇和她技术部最精锐的小组几乎将家安在了田边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分子标记筛选、环境适应性模拟、杂交授粉、数据记录……实验室的精密仪器与田间地头的观察记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未知的网。
王强成了这片试验田最虔诚的“信徒”。他晒得更黑了,眼镜片上常常蒙着尘土,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跟着专家们如饥似渴地学习,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株实生苗、每一根嫁接枝条的细微变化,俨然成了连接学院派科研与乡土实践的桥梁。王老倔虽然嘴上不说,但每天雷打不动地会绕着试验田走几圈,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嫩绿的叶片,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期待。李铁柱则成了义务的“安保队长”,对任何试图靠近试验田的“闲杂人等”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仿佛守护着稀世珍宝。
然而,农业育种的残酷,远非热情和决心所能抵消。时间在希望与焦灼中流逝。第一批重点关注的杂交组合进入花期。人工授粉在精密操作下完成,坐果率看起来也颇为可观。王强捧着记录本,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小果子,兴奋得像个孩子:“爸,林工,你们看!坐住了!都坐住了!有希望!”
林薇也难掩激动,但多年的科研素养让她保持着谨慎:“坐果只是第一步,关键看后期的发育和品质形成。环境数据要盯紧,特别是膨果期的水分和温差。”
王老倔凑近看了看那些米粒大的幼果,难得地“嗯”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但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希望如同春日的嫩芽,在寒风中顽强生长。转眼到了果实膨大的关键期。那几株承载着最高期望、编号为“山洼金”的杂交后代,表现尤为突出。果实大小均匀,色泽鲜亮,挂在枝头,沉甸甸的,散发着的生机。省农科院的张教授拿着糖度仪初步测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糖度基础值不错,有潜力!再等等,看后期风味物质的积累。”
王强几乎每天都要在“山洼金”前驻足良久,拍照、记录数据,仿佛在凝视着自己亲手雕琢的艺术品。他甚至己经开始在笔记本上构思未来“王家坪”品牌的设计草图。王老倔虽然依旧沉默,但每次路过,目光在那几棵树上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利的曙光初现时,一场毫无征兆的、强度远超预报的秋末暴雨,裹挟着冰雹,在深夜骤然袭击了王家坪。
狂风怒吼,暴雨如注,鸡蛋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落。试验田的防护网在狂暴的自然力量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板房的屋顶被砸得砰砰作响,林薇和王强等人焦急地守在窗边,心提到了嗓子眼。王老倔不顾劝阻,披着雨衣就要往外冲,被李铁柱死死拉住:“倔叔!不能去!太危险了!”
暴雨和冰雹肆虐了整整两个小时。当风雨终于停歇,天色微明,众人冲出板房,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试验田一片狼藉。防护网多处撕裂,枝条折断,叶片破碎,满地都是被打落的青涩果实和冰雹。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山洼金”,更是损失惨重。原本的果实,有的被冰雹砸出深坑,有的表皮破裂,汁液混合着雨水流淌下来,在泥泞的地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痕迹。幸存下来的果子也显得无精打采,表皮伤痕累累。
王强像疯了一样冲进田里,扑到一棵“山洼金”前,颤抖着捧起一颗被砸裂的果子。裂口处,青白色的果肉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他猛地跪倒在泥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嘶吼,泪水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几个月的心血,无数个日夜的期盼,在自然无情的铁拳下,瞬间化为泡影。
王老倔踉跄着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儿子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的头发,又轻轻碰了碰那颗裂开的果子。老人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满目疮痍的田地,嘴唇哆嗦着,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挺了一辈子的脊梁,仿佛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得更弯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笼罩在试验田上空。
消息传到公司,陈有根沉默了很久。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勒克莱尔发来的邮件措辞更加严厉,询问新品种进展并提醒合同窗口期,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山洼清甜”能否履约的深度忧虑。赵小海汇报,国际市场上关于“山洼清甜”品种侵权风波和育种困境的负面消息开始发酵,竞争对手落井下石的动作频频。
“根与翼”的抉择,似乎正滑向深渊。是承认失败,彻底放弃自主育种,重新沦为国际种业巨头的附庸?还是顶着几乎不可能的压力,在废墟中寻找最后一丝微光?
陈有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他想起暴雨前最后一次和王老倔通话,老人破天荒地主动说:“有根,那几棵‘山洼金’……看着是真好。”那语气里,是王老倔一生中罕见的、对“新事物”的认可和期盼。这期盼,不能就这样被一场暴雨浇灭。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林工,情况我知道了。现在,做三件事!”
1. 全面评估损失: 立刻组织技术团队和省专家,对试验田每一株幸存植株进行最彻底的检查评估,特别是‘山洼金’,哪怕只剩一片叶子,也要记录清楚!重点看抗性表现,被砸后有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抗病性或自我修复迹象?
2. 启动应急预案: 对受损植株进行紧急救护,该清创的清创,该支撑的支撑。同时,立刻动用备用资源,在温室和公司可控基地,加速扩繁之前筛选出的、表现相对稳定且无侵权风险的几个备选品系小苗。我们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3. 稳住王家坪:我马上过去。告诉乡亲们,天灾无情,但人定胜天!损失,公司承担大头。试验,不会停!育种的路,我们跪着也要走完!”
当陈有根风尘仆仆赶到王家坪时,林薇和王强己经带领团队在泥泞的试验田里奋战了一天一夜。王强双眼红肿,但眼神里那股倔强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绝望的灰烬中燃烧得更加炽热。他哑着嗓子汇报:“陈总,张教授他们正在做分子层面的分析。有个……有个不太寻常的发现。”
林薇补充道,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我们对几株受损最严重但尚未死亡的‘山洼金’进行了采样分析。发现它们在遭遇重创后,体内几种与抗逆性、次生代谢物合成相关的基因,表达水平出现了异常显著的快速上调!这是……这是植物在极端胁迫下激发出的潜在防御和修复机制!这种应激反应的强度和速度,远超我们己知的普通‘红玉’品系!”
这意味着,“山洼金”在被冰雹几乎摧毁的表象下,其基因深处或许蕴藏着极其宝贵的抗逆性潜力!这场灾难,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次残酷的“压力测试”,筛选出了最顽强的生命内核!
与此同时,在实验室里,对之前王老倔无意中送来的那些“裂果”样本的研究,也有了突破性进展。那位微生物学背景的技术员小杨,经过反复分离培养和鉴定,终于确认了那种特殊酵母菌株。更令人惊喜的是,初步实验表明,这种酵母在特定条件下发酵苹果汁,能产生一种非常独特、层次丰富且令人愉悦的复杂风味物质,远超市面上常见的果酒和果醋风味!
“陈总,林工!”小杨兴奋地汇报,“这种酵母活性强,风味独特,而且初步毒理测试安全!它可能是我们开发高端、差异化苹果深加工产品的‘秘密武器’!我给它暂定名‘山洼1号’酵母!”
坏消息中孕育的好消息,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阳光,虽然微弱,却带来了生的希望。
陈有根站在试验田的废墟旁,脚下是泥泞和残枝败叶。他蹲下身,从一棵被砸歪但主干未断、顶端竟还顽强挂着两颗伤痕累累果实的“山洼金”树下,抓起一把混合着冰雹碎屑的泥土。泥土冰凉,带着一股雨后特有的土腥气和植物汁液的清甜。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满脸疲惫却眼神重新燃起斗志的团队,扫过远处默默清理自家果园的王老倔、李铁柱等人佝偻却依然坚韧的背影。
“林工,”陈有根的声音沉稳有力,在萧瑟的风中格外清晰,“把‘山洼金’抗逆基因表达的数据,作为最高优先级,和农科院专家深度挖掘!这可能是我们未来品种真正的‘金矿’!王强,别趴下,擦干眼泪,继续记录!每一份数据都是宝贝!”
他又转向赵小海(己通过电话连线):“小海,勒克莱尔那边,我亲自去解释。把‘山洼金’在灾难中展现的潜力,以及我们发现的独特酵母菌,作为新的‘故事点’告诉他。国际市场,我们要的不仅是订单,更是尊重和话语权!同时,深加工线立刻启动围绕‘山洼1号’酵母的产品研发小试,做风味评测,我要最快看到结果!”
最后,他看向王老倔的方向,提高声音,仿佛是说给所有王家坪的乡亲听:“天灾打不垮我们!这场雨,这场雹,是淬火!把我们的骨头淬得更硬!把我们的意志淬得更强!把真正的‘王家坪金’,从火里炼出来!育种的路,继续走!深加工的路,也要闯!我们脚下的根,扎得更深了,总有一天,我们的翅膀,会带着‘王家坪’的名字,飞得比谁都高!”
寒风依旧凛冽,但试验田的废墟上,希望的种子在绝望的灰烬下,汲取着苦难的养分,正悄然萌发着更加强韧的新芽。淬火的过程痛苦而漫长,但唯有经历这极致的锤炼,才能锻造出真正无惧风雨的锋芒。王家坪的冬天,正孕育着一场关乎涅槃重生的深刻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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