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提议，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在陈家洼炸开了锅。后山有苹果树的人家拢共十二户，被陈建国挨家挨户通知，晚上到村部开“重要会议”。
村部的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长条板凳不够坐，不少人就蹲在墙角或干脆坐在地上。陈建国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像样的桌子后面，红光满面，像个即将主持大局的将军。陈有根则被安排在桌子旁边一条板凳上，显得有些局促，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纸——那是他熬了两个晚上，结合小张技术员的建议和网上查的资料，草拟的合作社初步章程。
“人都到齐了吧？”陈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兴奋，“今儿把大家伙儿叫来，就是商量一件大事！一件关乎咱们陈家洼苹果、关乎大家伙儿能不能多挣钱的大好事！有根，你给大家伙儿说说！”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有根身上。有好奇的，有期待的，更多的是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陈有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感觉腿有点发软。他展开手里的纸，尽量让自己声音洪亮清晰：
“叔伯婶子们，大家晚上好。后山的苹果树，是咱们的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往年咱咋卖的？挑到镇上，三毛五毛一斤，还得看贩子脸色！为啥？果子大小不一，虫眼多，卖相不好！人家‘山野寻味’平台为啥愿意包销，还给高价？就图咱们的老树、生态！可人家也说了，要统一管，要保证品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光靠我一家改，没用！咱们得抱成团！成立合作社！统一技术、统一管理、统一销售！小张技术员说了，现在疏果还来得及，打药要用低毒的，树太密的要剪枝……”
“啥？疏果？”陈有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是王老五的堂哥，王老栓，村里有名的倔脾气，“果子挂得好好的，凭啥摘掉？那不是糟践东西吗？老祖宗几辈子都这么过来的！”
“就是！不打药？虫子把果子啃光了咋办？”李二婶也嚷起来，“我去年试过不打药，果子全是麻子脸！喂猪猪都不吃！”
“剪枝？剪了枝明年还结不结果了？瞎折腾！”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那啥平台靠谱吗？别到时候果子熟了，人家不要了，咱们哭都没地方哭！”
“合作社？听着就悬！谁当家？钱谁管？别到时候忙活一年，钱都进了别人腰包！”
质疑声、反对声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陈有根的声音。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脸因为激动和怀疑而涨红，唾沫星子横飞。陈建国几次想维持秩序，拍桌子喊“安静！听有根说完！”，但效果甚微。陈有根站在那儿，拿着那份他视为“希望蓝图”的章程，只觉得它轻飘飘的，毫无分量，随时可能被这汹涌的反对浪潮撕碎。
他看到了赵小海在人群后面冲他使眼色，焦急又无奈；看到了周满仓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陈老汉，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小板凳上，抱着胳膊，闭着眼，嘴角向下撇着，那副“我就知道是瞎胡闹”的表情，像一盆冰水，浇得陈有根透心凉。
“大家听我说！”陈有根猛地提高嗓门，压过了嘈杂的议论，“不疏果，果子挤在一起，都长不大！长畸形！卖不上价！打药要用对药，低毒的，不是不打！剪枝是为了让果子晒到太阳，更甜！更红！品质好了，人家平台才认！价格才能上去！”他挥舞着手中的章程，“合作社不是谁说了算！章程里写了！大家是社员，一人一股！大事投票决定！账目公开！年底按股分红！卖果子的钱，扣掉成本、技术员指导费、管理费，剩下的都是大家的！”
他急切地解释着“民主管理”、“账目透明”、“按股分红”这些概念，试图打消大家的顾虑。但回应他的，依然是七嘴八舌的争论和更深的疑虑。
“一股多少钱？我家树少，是不是就分得少？那我不干！”
“技术员指导费？管理费？凭啥？这不就是变着法子收钱吗？”
“投票？大字不识几个，投个啥票？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有根，不是叔不信你，你这想法是好的，可咱庄户人，就认个实在。你这又是平台又是合作社的，听着就虚头巴脑，不如踏踏实实种地卖粮稳当！”
争吵持续了大半夜。支持的有，但声音微弱，很快被反对和质疑淹没。陈建国口干舌燥，嗓子都喊哑了，也压不住场子。最终，在一片“再想想”、“不靠谱”、“弄不明白”的嗡嗡声中，会议不欢而散。昏黄的灯泡下，只留下满地烟头和几张被踩得皱巴巴的纸——那是陈有根掉在地上的章程草案。
人群散去，村部瞬间空荡冷清下来。陈建国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看着呆立在原地、脸色苍白的陈有根，叹了口气：“有根啊，你看……乡亲们这觉悟……唉，急不得，急不得啊！”
陈有根没说话，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小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和脚印。那上面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和期望，此刻却像一张废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他拼尽全力想带着大家往前走，换来的却是猜忌、抵触和一地鸡毛。他默默地把纸叠好，塞进口袋，转身走出了村部。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他抬头望向后山的方向，黑黢黢的山影沉默地矗立在星空下。那笔救急的预付款带来的短暂喜悦和光环，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依旧是那个不被理解、在黑暗中摸索的笨拙学徒。合作社的蓝图，似乎还没开始描绘，就被现实泼上了一盆冰冷的污水。
接下来的日子，陈家洼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修好的水渠汩汩流淌，滋润着返青的麦苗和刚破土的玉米。陈有根的拖拉机依旧在田间轰鸣，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沉闷。
后山的苹果园，也依旧维持着原样。青涩的果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枝头，无人疏理。陈老汉依旧赶着他的老牛，慢悠悠地犁着自家那点地，对儿子鼓捣的那些“新玩意儿”绝口不提，但眼神里的不以为然更浓了。王老栓、李二婶他们，该干嘛干嘛，仿佛那晚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只有赵小海，偶尔会溜达到陈有根的地头，递根烟，叹口气：“哥，别灰心。他们就是老脑筋，转不过弯来。”
陈有根没有灰心，至少表面上没有。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白天开拖拉机，晚上回到家，哄睡了狗蛋，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抱着手机研究首播技巧，而是翻出小张技术员留下的病虫害防治手册和果树管理资料，就着昏黄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专业术语像天书，他就查字典，问小张（通过微信，小张倒很热心）。他把自家那几棵苹果树当成了试验田。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有根就扛着梯子，拎着剪刀和一个小篮子，独自上了后山，来到自家苹果树下。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资料上的要点和小张的指导，爬上梯子。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挤在一起的青果，眼神专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这个太小，抢不到营养……”
“这个被挤得歪了，长不好……”
“这两个挨得太近，摘掉一个……”
他低声念叨着，像是在跟果树对话。每摘下一个青涩的小果，他的心都像被针扎了一下。这摘掉的，都是未来可能的收成啊！但想着小张说的“优果优价”，想着平台对品质的要求，想着那份被踩皱的章程里描绘的蓝图，他咬着牙，继续手里的动作。篮子里的青果渐渐多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在他身后炸响：
“陈有根！你个败家子！你在干啥？！”
陈有根浑身一激灵，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猛地回头，只见父亲陈老汉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陈有根手里刚摘下的一个青果，又看看篮子里那些，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爹……我这是在疏果……”陈有根试图解释。
“疏果？放屁！”陈老汉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指着篮子，手指哆嗦着，“你这是糟蹋！糟蹋粮食！老天爷看着呢！果子挂得好好的，你凭啥摘下来？啊？凭啥？！就凭你从网上学来的那套歪门邪道？还是那个城里来的小眼镜放的狗臭屁？！”
“爹！不是糟蹋！”陈有根也急了，从梯子上下来，把篮子递到父亲面前，“你看这些果子，挤在一起，都长不大！摘掉一些，剩下的才能长好！才能卖上价！”
“卖上价？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陈老汉一把打掉篮子，青涩的小苹果滚了一地，“往年不摘，不也结苹果了？卖不上价那是命！你摘了，就能卖上价了？狗屁！我看你就是瞎折腾！好好的地不种，整天鼓捣手机，现在又来祸害果树！我老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愤怒。
陈有根看着滚落一地的青果，又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连日来的委屈、不被理解的憋闷、沉重的压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命？啥叫命？穷就是命？一辈子被贩子压价就是命？”他声音嘶哑地吼回去，眼圈发红，“爹！你就甘心一辈子这样？守着老牛，守着老法子，看着咱家的果子贱卖？看着村里欠一屁股债？看着渠塌了都没钱修？！我折腾？我不折腾，指望谁？指望天？还是指望您的老黄牛？！”
“你……你……”陈老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手指着他，嘴唇哆嗦着，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一个沾了泥的青果，狠狠砸在陈有根脚下！
“好！好！你能耐！你折腾！我看你能折腾出个啥名堂！从今往后，这树！你爱咋弄咋弄！我不管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他吼完，猛地转身，佝偻的背影因为愤怒而绷得笔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山坡，头也不回。
陈有根站在原地，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脚下是散落的青果和父亲砸过来的那枚沾泥的果子，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和控诉。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他缓缓蹲下身，捡起父亲砸过来的那颗青果，紧紧攥在手心。果皮冰凉、坚硬，硌得掌心生疼。
父子之间那道本就存在的裂痕，在这一刻，因为对土地、对未来的不同理解和执念，被彻底撕裂开来，变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独自站在自家的果园里，脚下是疏果后似乎清爽了些的果树，远处是父亲决绝离去的背影。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加孤独，也更加艰难。那枚青涩的苹果，被他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攥出血来，也攥出那渺茫却不肯熄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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