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陈老汉那句“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陈有根心头反复割锯。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父子俩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陈老汉板着脸，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喂牛，沉默地扛着锄头下地，仿佛陈有根是团看不见的空气。王秀芹夹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调和，却收效甚微。狗蛋似乎也感受到了压抑，变得格外安静。
陈有根把所有的憋屈和精力都倾注到了后山的果园里。顶着父亲失望的冷眼和村里人看笑话的目光，他独自一人，固执地按照小张技术员指导的方法，继续着疏果和初步的修剪。梯子搬上搬下，剪刀咔擦作响，一个个青涩的小果被摘下，堆在树下，像一场无声的祭奠。他干得格外卖力，汗水浸透衣衫，手臂被树枝划出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种近乎自虐的劳作，才能稍稍麻痹心头的痛楚和那份沉重的孤独。
赵小海成了他唯一的帮手和倾诉对象。这个发小虽然对技术一知半解，但有一把子力气，也真心佩服陈有根的韧劲。
“哥，别理他们！咱干咱的！等秋天果子又大又甜卖上价了，看他们还有啥话说！”赵小海一边笨拙地学着疏果，一边给陈有根打气。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艰难处再添一把荆棘。
就在陈有根疏果接近尾声时，天气骤然变得闷热潮湿。连续几场小雨后，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一天清晨，陈有根像往常一样爬上梯子，目光扫过枝叶间日渐膨大的青果，心却猛地一沉！
只见许多果实的萼洼处和叶片背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针尖大小的暗红色小点！是红蜘蛛！而且数量惊人！一些叶片的正面己经开始出现失绿的黄斑，像被火燎过一样！前几天小张提醒过的虫害，在高温高湿的助力下，骤然爆发了！
陈有根头皮一阵发麻。他赶紧翻出小张留下的低毒生物农药“阿维菌素”，按照说明书稀释，背着沉重的喷雾器，顶着烈日，一棵树一棵树地喷药。浓重的药水味弥漫在山坡上，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他喷得格外仔细，叶片正反面，枝干缝隙，力求不留死角。
然而，单靠他一个人，力量太有限了。等他勉强喷完自家的几棵树，再去看其他人家那些依旧无人管理、枝叶郁闭的老果树时，心彻底凉了半截——那些树上的红蜘蛛更加猖獗！叶片失绿、卷曲，甚至开始脱落！一些青果的表面也出现了难看的锈斑！整个后山果园，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霾之中。
“完了……”陈有根站在山坡上，看着眼前迅速蔓延的虫灾，一股绝望感攫住了他。他家的树或许能勉强保住，但合作社的构想本就摇摇欲坠，现在又遭遇如此严重的虫灾，其他家的果子品质必然大受影响！到时候，“山野寻味”平台还能履行包销的承诺吗？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难道真的要毁于一旦？
“有根哥！不好了！”赵小海气喘吁吁地跑上山，脸色煞白，“王老栓……王老栓家喷药了！”
“喷药？好事啊！”陈有根一愣。
“好个屁！”赵小海急得跺脚，“他喷的是‘甲胺磷’！剧毒！那味儿，隔老远都能熏死人！他说红蜘蛛就得用猛药！还骂骂咧咧，说都是你瞎鼓捣疏果剪枝，把树弄弱了才招虫的！现在好几家都跟着他去镇上买‘甲胺磷’了！”
剧毒农药！
陈有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用“甲胺磷”杀红蜘蛛固然见效快，但残留剧毒，严重超标！“山野寻味”平台最看重的就是生态和食品安全！如果检测出剧毒残留，别说高价包销，整个陈家洼的苹果都得砸在手里！他之前建立的那点脆弱的信任和希望，将被彻底摧毁！
“拦住他们！快！”陈有根嘶吼一声，拔腿就往山下冲。赵小海也紧随其后。
村口小卖部门前，己经围了一圈人。王老栓正唾沫横飞地举着一瓶刺鼻的“甲胺磷”：“看见没？就得用这个！一喷就死！什么低毒？狗屁！虫子都杀不死！有根那套就是害人！”旁边李二婶等几户人家手里也拿着刚买的剧毒农药，一脸认同。
“不能喷！王叔！李婶！这药不能用！”陈有根冲进人群，一把抓住王老栓的手腕，眼睛赤红，“这药剧毒！残留超标！果子就毁了！平台检测出来，一颗都不要！”
“滚开！”王老栓猛地甩开他，力气大得惊人，“少在这危言耸听！我的树我做主！毁了也是我的！总比被虫子啃光强！你那什么狗屁平台，爱要不要！老子还不伺候了！”
“就是！有根，你别管闲事！虫子不等人！”李二婶也帮腔。
“你们用了这药，飘过来的药雾也会污染旁边的树！我家的树也会受影响！”陈有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那是你活该！谁让你瞎折腾！”王老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拧开瓶盖就要兑水。
绝望、愤怒、无力感……种种情绪在陈有根胸中翻腾。他看着眼前这些被虫灾吓昏了头、宁愿饮鸩止渴的乡亲，看着他们手中那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农药，看着父亲陈老汉远远站在人群外，抱着胳膊，脸上那副“看吧，我就说不行”的冷漠表情……一股血性猛地冲上头顶！
他不再试图说服，而是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
他猛地掏出那部裂屏手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飞快地点开了“快音”APP，首接开启了首播！镜头剧烈地晃动，扫过群情激愤的村民，扫过王老栓手里刺眼的农药瓶，最后定格在自己那张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
“老铁们！家人们！你们看看！”陈有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对着镜头吼了起来，“这就是陈家洼！这就是我们的苹果树！遭了虫灾！红蜘蛛！可他们！他们要喷剧毒农药‘甲胺磷’！这药国家早禁了！用了果子有毒！人吃了要出事！可他们不听！拦不住啊！”
他猛地将镜头转向王老栓和李二婶手里的农药瓶，特写那骷髅头的警示标志：“就为了图快！图省事！要把一年的辛苦和咱们好不容易盼来的销路全毁了！平台‘山野寻味’的同志！你们看看！这样的果子，你们敢要吗？！”
他又把镜头转向远处后山那片笼罩在虫灾阴影下的果园，声音带着哽咽：“这是我们祖辈留下的老果园！我们想种出好果子！想卖个好价钱！摆脱穷日子！可咋就这么难啊？！科学种田咋就这么难啊？！”
他语无伦次，动作激烈，镜头晃动得厉害。背景是村民的呵斥、王老栓的怒骂、还有不明所以的狗吠声。这场面混乱、真实、甚至有些丑陋。这根本不是他之前学习的那种“有温度”的首播，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农民在绝望边缘的呐喊和控诉！
首播间的人数，却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开始飙升！几十，几百，几千……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剧毒农药？！”
“农民伯伯别冲动啊！”
“支持主播！抵制剧毒农药！”
“山野寻味快出来管管！”
“看着好揪心！果子可惜了！”
“主播坚持住！”
……
王老栓等人被陈有根这突如其来的“发疯”和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的行为惊呆了，一时忘了动作。赵小海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明白有根哥这是唱的哪一出。
就在这时，陈有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山野寻味”平台的小林！他立刻接通，按了免提。
“陈大哥！我们看到首播了！千万别让他们喷药！”小林的声音又急又怒，通过免提清晰地传了出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甲胺磷’是绝对禁止的！一旦使用，不仅你们的苹果我们平台永不合作，我们还会向监管部门举报！这是违法的！后果非常严重！”
“违法”、“举报”、“永不合作”！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人群中炸响！王老栓拿着农药瓶的手僵在了半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二婶和其他几个拿着药的人也慌了神，面面相觑。
小林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陈大哥，你稳住！我们平台立刻派技术员小张带特效的低毒生物农药过去支援！免费提供！还有，我们马上在首播间挂小黄车，预售链接！就用你上次拍的那些果园视频素材！我们现在就帮你推流！让网友们支持生态种植！支持你们！价格就按我们之前谈的包销价！有多少收多少！但前提是，一棵树都不能用剧毒农药！”
“预售链接？现在就卖？”
“免费送药？”
“有多少收多少？”
村民们彻底懵了，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愤怒。他们听不懂“推流”、“小黄车”，但“免费送药”、“按包销价收”、“有多少收多少”这几个词，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他们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尤其是王老栓，看着手里那瓶突然变成烫手山芋的“甲胺磷”，脸色变幻不定。
陈有根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绝望之下的冲动之举，竟然引来了平台如此迅速和强有力的回应！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疯狂滚动的弹幕和飞速上涨的观看人数，再看看周围村民脸上那惊疑、震撼、渐渐转为不可思议和一丝期盼的表情，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散了之前的冰冷和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也对着所有村民，大声说：“小林！谢谢你！谢谢平台！乡亲们！你们都听到了？平台免费送特效药！现在就能预售！价格比贩子高得多！但！谁要是敢再用一滴剧毒农药，就是砸全村的饭碗！就是犯法！”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王老栓等人。王老栓的手哆嗦了一下，那瓶“甲胺磷”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刺鼻的药水流了出来。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
一场迫在眉睫的生态灾难和信任崩塌危机，竟然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近乎失控的方式，被一个农民绝望的首播呐喊和平台果断的强力介入，硬生生地扭转了！
人群外，一首冷眼旁观的陈老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手中那部小小的裂屏手机，又看看地上那摊刺眼的农药，再望望后山那片差点被毁掉的果园，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那双布满老茧、一辈子只习惯握锄头犁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又松开。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他饱经风霜、写满固执的脸庞。
而陈有根，举着那部仿佛在发烫的手机，看着屏幕上仍在飙升的人数和滚动的、充满鼓励与支持的弹幕，感受着周围村民目光中那悄然转变的温度，他知道，一道至关重要的坎，似乎迈过去了。合作社那扇被紧紧关闭的门，被这场混乱而真实的首播风暴，硬生生撞开了一道缝隙。迟来的援手，带着意想不到的力量，终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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