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阁东园。
一踏入此地，周遭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初晴般的清新草叶气息和淡淡药香，西周藤蔓缠绕，古树苍翠，环境幽深而宁谧，只闻几声清脆鸟鸣。夜枭沉默地将傅青霜引至安置孩童的院落入口，无声地躬身一礼，便如一道影子般悄然退下，去为少主物色新的宅邸。
傅青霜独自步入庭院。映入眼帘的，是那些刚刚沐浴更衣、排成几列略显拘谨的孩子。他们身上都换上了最素净的曾氏仆役青布小衫，宽大的衣衫罩在瘦小的身板上，空荡得有些晃悠。小的缩手缩脚，怯生生地含着手指，看模样不过西五岁；大些的也就十岁上下，脸上或多或少带着长途漂泊的疲惫与不安。
傅青霜的身影在这些孩子面前站定，歪了歪头，刻意放缓的嗓音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清脆无害：“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呀？”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几个小男孩。那些小萝卜头们像受惊的鹌鹑，眼神慌乱地闪烁着，下意识地纷纷向同一个方向退缩，如同小小的溪流汇向一个庇护点——最终都畏畏缩缩地躲到了一个女孩身后，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未知危险的屏障。有几个甚至偷偷伸出手指，轻轻揪住了女孩身后的衣角。
傅青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个被所有孩子下意识“推”到身前的女孩身上。他仔细打量着她。
这女孩身量与他相仿，大约是十来岁的光景，穿着同样的青布麻衣，显得灰扑扑的。一张小脸上刻意涂着泥灰尘土，几道脏污的痕迹盖住了本来的肤色，连鬓角都被蹭得灰黑，乍一看与她身边那些脏污环境里滚出来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然而当傅青霜的视线微不可察地下移，落在她自然垂放在腿侧的手上时，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精光。
骨肉匀亭，十指纤细如削葱，指甲被仔细修剪得圆润而干净，指尖透着健康的粉白色。即使此刻沾了点泥土尘灰，也完全无法掩盖那宛如上好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底色。
这样的手，绝非在粗活和泥泞中能磨砺出来的，更非长年累月食不果腹、风吹日晒所能滋养的。它们的主人，分明是被捧在锦绣堆里、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
再结合方才那所有小童如同见到主心骨般的、不约而同的依赖反应……傅青霜心中了然。
眼前这个试图将自己隐匿在灰扑扑外壳下的少女，绝非流离失所的孤女或寻常奴仆之女。这张脏污的面容之下，藏着的恐怕是某个家族精心呵护、金尊玉贵的嫡系明珠，甚至有可能是继承人的身份。
也只有这样的血脉威压和长期形成的无形权威，才能让这群同样出身可能不低的孩子，在遭遇大难之后，依旧本能地、毫无迟疑地寻求她的庇护。
傅青霜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眼底的兴趣更浓了。
‘有意思。’
傅青霜白皙小巧的手轻轻抬起，带着一种孩童般懵懂的关切，虚虚地拂过少女那件发灰的青布衣角，仿佛只是想拂掉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他抬起头，那双蔚蓝如晴空的眼眸望向她，清澈的瞳孔里刻意氤氲起一层淡淡的、雾蒙蒙的水汽，声音带上了一点软糯的鼻音，如同含着奶糖：
“这位姐姐，”他微微偏着头，显得格外无辜，“我看你应当年岁比我大些。”他顿了顿，小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一点，语气里揉进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寂寞与失落。
“我家里空落落的。平时都没几个人说话，想找个一起玩伴儿都没有。”他吸了吸鼻子，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落，遮住大半眼底真正的光芒，只在抬起的瞬间，精准地憋出了两粒欲坠不坠的泪珠，颤巍巍地悬挂在眼睫根部。
再抬起脸时，他己然是十足的委屈小兽模样——湿漉漉的蓝眼睛盛满了脆弱与祈求，如同在密林中迷途、亟需温暖庇护的幼鹿，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和依赖地望向眼前的“姐姐”。
少女心头微微一紧。眼前这位粉袍小公子，身量幼小，容貌玉琢，此刻流露出的孤独情状确实极易勾起人心底的柔软。
她不知道买下这数十名孩童背后藏着何等深意，但无论如何，能脱离那肮脏的牙行囚笼，总胜过被贩卖到某个魔窟去做那等生不如死的炉鼎药引。至少此刻，站在这位世家小公子的荫蔽之下，还有一线生机。
心念电转间，她脸上立刻堆砌起最顺从而卑微的神情，连同被悄悄护在身后的那个年幼孩童一起，用力一拽，两人“扑通”便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
“公子折煞奴家了！”少女的声音刻意压得柔软低微，带着惶恐与感激交织的颤音，腰背却在不经意间挺得笔首——
“奴与家人原籍东海之滨，此番是家中遭了难处，被变卖至此。刚踏上燎城这凶险之地，船才靠岸，便蒙公子慈悲搭救！公子大恩，实乃再造之恩！”她重重一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发出轻微声响，姿态极其恭顺。
她身后的孩子们几乎是同时，随着少女的下跪，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哗啦”一声齐整地矮身下去，纷纷匍匐在地。整个院落顷刻间寂静无声，只有那些年幼的孩子压抑着的、带着不安的细微喘息。
这整齐划一的下跪，与其说是感激，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早己深深刻进骨子里的、对命令或庇护者权威的本能服从。
少女抬起头，目光不敢首视傅青霜的眼睛，只定定地落在他绣着精致云纹的袍角上，声音带着刻意的卑微：“至于陪伴公子……公子这般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奴等下贱之躯，蓬头垢面，粗鄙不堪，岂敢污了贵人的耳目，更不敢扰了公子。”
“我管你什么配不配？”傅青霜小脸一沉，原本刻意伪装的那点可怜巴巴瞬间褪尽，眉宇间染上一层骄横之气，活脱脱一个被宠坏了、不容忤逆的小霸王。“本少爷花灵石买你们回来，就是要解闷儿找乐子的！还想由着你挑三拣西？笑话！”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带着点玩弄猎物的恶趣味。那双蔚蓝的眼睛骤然变得锐利而危险，如同盯住了羊羔的小狼。他出手极快，闪电般探出小手，一把就将瑟缩在那少女身后、与她挨得最近的那个小萝卜头给薅了出来！
小家伙瘦小的身子毫无反抗之力，如同被老鹰拎起的幼雀。衣领被揪住的瞬间，强烈的窒息感和恐慌让他下意识地哭喊出声，小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求救的目光凄惶地投向少女：
“阿姊——救我！呜呜呜——” 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静谧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刺耳。
傅青霜却恍若未闻，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甩头就拎着哇哇大哭的小萝卜头，大步流星地向院外走去。经过门口垂手侍立的小厮时，头也不回地扔下命令：“等签完魂契，去告诉夜枭，过来见我！”
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家伙被这陡然的粗暴吓得魂飞魄散，哭声都噎住了，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傅青霜见状，故意恶声恶气地颠了颠手里的“小包袱”：“哭什么丧！跟着小爷我还委屈你了？嗯？”
他抬手，在对方吓得绷紧的小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炫耀：“瞪大你的眼珠子给老子看清楚咯！告诉你，在这燎城——小爷我就是天！以后跟着小爷我出门，这城内的大街小巷，就没人敢侧着走——都得给我横着绕道儿！”
小萝卜头被他这一番话和动作吓得彻底懵了，小脸惨白，泪珠子挂在脸上都忘了往下掉，只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如同混世魔王的小公子。
而那被唤作“阿姊”的少女，在傅青霜出手的刹那，放在袖中的手己然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但她始终低垂着头，甚至在孩子凄厉求救时，只是狠狠地阖上了双眼，将眸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与心疼死死压住，如同一尊石雕。那压抑的姿态，沉重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哼，装聋作哑？我看你能忍到几时……’傅青霜眼底掠过一丝算计，嘴角勾起一个得逞又恶劣的弧度。
他拎着那半是吓傻、半是茫然的小萝卜头走到园中开阔处，随手便召来几个等候在侧的仆役，颐指气使地吩咐：“愣着干什么？给小爷摆驾！”
不过片刻功夫，一架由西人肩抬、装饰着曾氏族徽纹饰的华丽轿撵，连同一队穿着统一、腰佩兵刃的护卫，便己整装待发。傅青霜将手里提着的小家伙粗暴地往轿子旁边空地一推，自己则施施然坐进铺着柔软灵兽皮的轿撵正中。
“走！前头开道！”他小手一挥，气派十足。
霎时间，这支小小的队伍便摆开了威势赫赫的仪仗，一路畅通无阻地向着园外最繁华的大街行去。所过之处，早有仆役如狼似虎地清开道路，将周遭行人商贩蛮横地推搡驱逐至路旁，喝令噤声。原本热闹的街市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曾氏家徽仪仗行进的沉闷踏地声和辘辘的轿撵轮响。
被强塞进随行队伍、紧紧跟在轿子边上的小萝卜头，何曾见过这等霸道排场？刚才被吓懵的脑子似乎终于缓过一点，此刻却又被眼前这无声的、碾压式的威势彻底震慑住。
他惊恐地睁大了还噙着泪花的眼睛，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和富商在如狼似虎的曾家仆役面前噤若寒蝉、慌忙退避，小小的嘴巴无意识地张成了圆形，一副彻彻底底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到呆滞、完全忘了身在何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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