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老者的絮叨声还在夜风里飘荡。
傅青霜表面上应承着，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根干柴，慢悠悠地拨弄着火堆。
同时，他的神识早己如水银泻地，悄然笼罩了整片区域。
神识掠过眼前滔滔不绝的老者，清晰无比地反馈回来——
一个真真正正的、不含半点法力的凡俗老朽。衰老的经脉，微弱驳杂的气血，与这片充满生机的林子格格不入。
但神识覆盖范围不止于此。
就在马车后方那片更深更沉的黑暗里，几对惨绿色的幽光，如同冰冷的鬼火，突兀地点燃在摇曳的灌木阴影之下！
正死死锁定了篝火——或者更准确地说，锁定了篝火旁那个散发着新鲜肉味的目标！
是狼群！而且数量不少。
“老爷子，您说得对，外面是挺危险的……”傅青霜一边附和着老者的论调，一边抬眼，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马车厚重的厢壁，精准地投向了那些绿光的源头。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悄然间——
一股磅礴如山岳、凝练似玄冰的森然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汐，精准地朝着狼群隐匿的方向无声席卷而去！这股力量带着绝对的位阶压制，仿佛神灵投下漠然的一瞥。
灌木丛深处！
那对最为幽深、最为冰冷的狼王绿瞳，在接触到这股浩瀚威压的瞬间，骤然剧烈收缩！瞳孔深处所有的贪婪、凶戾都在刹那间被一种源自血脉本能的滔天恐惧所取代！它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
“呜……”喉咙里挤出一声细若蚊蚋的悲鸣。
下一秒！
狼王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一颤！毫不犹豫地掉头就逃！
周围的群狼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狼王的惊恐所感染，瞬间炸毛！
一片“簌簌拉拉”的慌乱枝叶摩擦声中，数十道黑影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墨点，惊慌失措、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眨眼间就远远退到了至少一里之外！
危机解除
傅青霜这才彻底收回落在黑暗中的目光，真正抬起头，第一次带着审视的意味，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突然闯入的凡人老头。
老者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安全教育里，根本没察觉到黑暗中那瞬息万变的死亡阴影：
“不是老头子我吓唬你啊！就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后生……”
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渴望，瞟向篝火上那串己经重新烤热、滋滋冒油的……鸡腿。
“……万一撞上熊瞎子，那可是人立起来比两人还高的山精！还有那饿红了眼的狼群！看你小子这身板，能打一头狼吗？恐怕还不够那狼群打牙祭的！一顿就……”
傅青霜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带着几分玩味。
他伸手，姿态随意地将那串香气愈发浓郁的鸡腿从火堆上取下，金黄的油滴落在炭火上，爆起几颗璀璨的小火星。
他将鸡腿径首递到老者面前。
“老爷子教诲的是。”他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只是，您自己……这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官府明令禁止的地方来……”他目光扫过老者瘦小干瘪的身形、裹在粗布里的佝偻脊背，“您这‘身板’，难道就够那些山精狼妖们……塞牙缝的了？”
意料之外的是，老者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
他竟然嘿嘿一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狡黠又带着点坦然的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一把就接过了那油亮喷香、足以令荒野中人垂涎三尺的鸡腿！
他甚至有些惬意地，顺势就往旁边一个半埋在地里的腐朽树桩子上一坐，也不嫌脏。
“噗嗤！”
他毫不客气地在最肥厚的地方啃了一大口！
一边用力咀嚼着烫口的野鸡肉，腮帮子鼓囊囊的，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傅青霜的问题：
“唔……香！”他先是满足地赞叹了一句，才咽下嘴里滚烫的食物，那浑浊的眼里似乎飘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黯淡。
“嗐，说到这个啊……”
他舔了舔沾着油光的手指，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唠家常：
“我儿子，是这青石镇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快。前些日子……嗯，也是在这黑风岭附近，说是夜间出什么要紧的公干……”
“后来嘛……”老者又啃了一口肉，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混合着咀嚼声，显得模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事不关己般的陈述感：
“……人就没……回来了。”
“我啊，闲不住，心里惦记着，隔三差五……晚上就出来遛溜弯儿，顺便……嗯，找找。”
夜风吹过篝火，火苗猛地摇曳了几下。
荒野更深处的黑暗，似乎又悄然浓郁了些许。
傅青霜望着那老者佝偻着背、一边大口撕扯鸡腿肉，一边努力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火光跳跃着，在他布满沟壑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浑浊眼底深处极力掩藏却仍丝丝缕缕透出的痛楚与空茫，像是一根细针，猛地刺了傅青霜记忆深处某个角落。
是了……
初见周婶时，那位在破旧屋檐下守望的身影……她那些或夭折或离去的孩子，也曾在她佝偻的背影和望穿秋水的眼神里，留下过同样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空。那种将巨大悲恸强行按压、碾碎在生活褶皱里的麻木，与此刻篝火旁这老者的眼神，何其相似！
一丝莫名的烦躁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酸涩涌上心头。
“老爷子，”傅青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这天黑路险，您家在何处？晚辈送您回去吧。”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种熟悉却又沉重的纠葛。天道之下，红尘如炉，凡人命数自有其轨迹，他一个修士，掺和得越少越好。
可那股总也压不住的恻隐，还是促使他开了口。
心底无奈地叹息：‘罢了，速速送走，眼不见为净！’
老者正将一簇韧劲十足的鸡肉用力咽下喉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油乎乎的手背蹭了蹭同样油亮的嘴角，动作粗鲁，似乎想借此抹去什么。再看向傅青霜时，脸上竟迅速堆起一种近乎刻意的爽朗笑容：
“嗨！不用麻烦！”他摆着手，声音刻意拔高了点，带着一种乡野老农特有的底气，“老头子我……窝棚就在这前边不远！几步路就到！”
他挺了挺干瘪的胸膛，语气颇为自豪：“我那小破屋……嘿！别看简陋！周围撒的可都是好宝贝——驱兽的药粉！”
他浑浊的眼珠在火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当年我儿还在衙门当差时，给一位仙师大人办过事！那仙师大人特意赏赐的！”
老者咂摸了下嘴，像是在回味仙师的恩赐，又像是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嘿！那药粉可经用了！撒一圈儿，甭管什么熊瞎子、长虫还是饿狼，闻到味儿就不敢靠边儿了！顶用得很！”
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黑夜的危险，连同心底那份不敢深究的恐惧。
可接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粘着油渍的手却伸向了傅青霜刚烤好的鸡腿，极其自然地又撕扯下一大块滚烫的肉。一边囫囵嚼着，一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含糊地嘟囔：“走……走吧！总不能白吃了小哥你两口好肉？”
他含糊其辞地把啃食算作两顿，随即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朝着傅青霜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油腻腻的袖子：“这荒山野岭的！你一个人待这儿，万一真被什么东西拖了去……老头子我良心不安！”
“今晚就在我那破草棚子将就一宿！虽说比不上城里客栈暖和，好歹能挡挡风！省得老头子明天天没亮就得爬起来……”
他的话忽然突兀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喉咙，浑浊的眼睛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傅青霜身后那片吞噬篝火光亮的无边黑暗，随即飞快地移开，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解释：
“……免得给你收尸……多麻烦……”
说完，根本不等傅青霜回应。
他便一瘸一拐地、带着倔强而又略显仓惶的脚步，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转过身，径首朝着前方那仿佛要将他吞没的、愈发幽暗的松林深处，蹒跚地走去。背影在摇曳的篝火余光中，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夜风吹走的枯叶。
篝火旁，只剩下一串零乱的脚印，和那空气中混合着肉香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的余韵。
傅青霜看着那融入夜幕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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