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方舟侧身避开街边拥挤推搡的人群，墨色衣袂扫过满地胭脂碎屑，沾染上一抹淡淡的粉痕。远处传来的丝竹喧嚣裹挟着叫好声，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他却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盯着万象楼高悬的鎏金匾额疾步前行。匾额上 “万象楼” 三个大字被日光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檐角垂落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却丝毫无法动摇他紧绷的心神。
穿过雕花木门的瞬间，檀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隔绝了外头的嘈杂。玉方舟的脚步顿了顿，待适应了室内略暗的光线，目光便落在临窗的雅座上。白衣少年端坐在那里，青瓷茶盏中的茶汤映着天光，泛起粼粼碎金，宛如一幅静止的水墨画卷。少年垂眸凝视茶汤的姿态，与记忆中师傅在山门观云品茶时如出一辙。
刹那间，山风拂过松涛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回响，玉方舟仿佛又回到了那座云雾缭绕的山上。他下意识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喉咙里泛起一阵酸涩，眼眶微微发烫，眼前的场景与记忆重叠，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如同重锤般敲击着他的心，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 —— 他真的是师傅苦苦寻找的人吗？若真是，该如何开口相认？又能否承受万一认错的失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每一步迈向雅座的距离，都像是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带着期待与忐忑，带着希望与不安。
雅间内的沉香在鎏金兽炉中缓缓舒展，将凝滞的空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周少山垂落的睫毛突然轻颤，指节在梨木桌面上叩出三记轻响，“玉兄竟到的这般早，看来玉兄也十分期待见到我呢。” 话音未落，青瓷茶盏里的涟漪还未散尽，他漫不经心的语调却与指尖骤然收紧的袖口暗扣形成鲜明反差。
窗外梧桐叶被风掀起背面的银白，惊起两只麻雀。周少山余光瞥见那团灰影掠过窗棂的瞬间，耳中仿佛还回荡着羽毛擦过空气的细微声响 —— 这敏锐的听觉，是他在无数个刀尖舔血的夜里淬炼出的本能。他刻意放缓动作，将茶盏往对方身前推了半寸，可掌心的薄汗却在杯壁烙下湿痕，提醒着他方才神游时，连对方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都漏听了。
玉方舟喉头滚动，看着对方推来的茶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少年眉眼。“周兄...... 也到的挺早的。” 他着杯壁暗纹，舌尖反复咀嚼着那些盘旋己久的问题，却在触及少年眼中若有似无的探究时，生生转了话题。
“这万象楼有几道招牌菜，都不错，不如让周某给玉兄推荐一下？”周少山执壶的手腕微顿，笑意却深了几分。他瞥见玉方舟盯着菜单某处的目光发亮，顺势指着那行小字：“有几道菜，食之口腔中会有灼热之感，如果之前没有吃过的人一般无法承受。不知玉兄是否习惯？”
“你说的是辣子吧？这狄枫城竟也有辣子，看来周兄习惯食辣。” 玉方舟的瞳孔骤然收缩。记忆里山门后厨飘出的呛香突然翻涌上来，师傅总说这火红的小果子是人间至味。他强迫自己保持语调平稳，却没发现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里挂着个褪色的香囊，里头还残留着辣子的辛香。
周少山将茶汤轻抿成一圈涟漪，心底的算盘拨得飞快。辣子是舶来品，十几年前跟随东南沿海的商船来到大衍，由于其口味独特，也只在拢州以东流行，那么...... 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珠玉，正逐渐串联成线。
他放下茶盏时故意发出清脆声响，惊得玉方舟猛然回神：“玉兄见笑，周某也知晓此物，并不常用，偶尔食之尚可，今日就舍命陪玉兄了。” 话落，他对着远处的小二抬了抬手，在转身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这万象楼很是气派，有些年久了吧？” 玉方舟端起茶盏，琥珀色的茶汤晃动间，映出雕梁画栋上斑驳的金漆。他佯装不经意地扫过周少山的反应，余光却死死锁住对方的指尖。
“是很多年了。” 周少山的应答漫不经心，指腹无意识着杯沿的暗纹。窗外突然掠过的飞鸟振翅声，惊得他睫毛微颤 —— 这种恍若惊弓之鸟的警觉，是从那场血色屠门后烙进骨髓的印记。
“看来周兄是熟客呀，对了，上次醉酒还没谢过周兄的照顾。” 玉方舟的话音裹着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他刻意放软语调，却在提起旧事时，悄悄观察少年的表情。
“哪里的话，既然到了我的地盘，周某义不容辞。” 周少山垂眸轻笑，袖中藏着的银针却悄然滑入掌心。这个突然亲近的姿态，倒与数月前那个冷淡疏离的江湖客判若两人，反倒让他后背泛起一层薄汗。
“上次叨扰了，并且离开的匆忙没有拜见长辈，不知何时方便，在下备齐礼数，登门致谢。” 玉方舟的试探如绵里藏针，茶盏轻磕桌面的脆响，在寂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
“玉兄怎么突然客套起来了，登门致谢倒不必了，周某府中并无亲眷，并未叨扰。” 周少山猛地攥紧茶杯，杯壁沁出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锦缎桌布上晕开深色痕迹。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像毒蛇般缠上脖颈 。
“哦？周兄竟是独自一人么。” 玉方舟的声音发颤，喉结剧烈滚动。腰间香囊里的辣子碎屑，突然灼得他皮肤发烫。这个答案让他几乎要从椅中跃起，却死死咬住后槽牙，将狂喜压成眼底暗潮。
“虽然周某的父母家眷不在，但是玉兄不用担心，周某之前的承诺依然有效。” 周少山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在下在狄枫城经营多年，虽然没有家族的支持，却有一定的根基，玉兄若是有什么事情，在下绝对可以帮衬一二。” 他恨不得将肺腑之言掏出来摔在桌上，可眼前人讳莫如深的态度，反而让他愈发不安。
“能培养出如周兄般风光霁月之人，想来周兄的家族必定也是极有名望。” 玉方舟的赞美轻飘飘落在耳畔，却像重锤砸在周少山心口。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尸山血海中祖父狰狞的面孔与父亲懦弱的泪水交替闪现，他突然觉得喉间腥甜，强压下涌到嘴边的血沫。
周少山泛红的眼眶与颤抖的指尖，让玉方舟几乎要拍案而起确认身份。但瞥见少年突然绷紧的下颌线，他又生生将脱口而出的 “师侄” 咽回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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