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漫进来时,云昭正对着妆匣发怔。
锦盒掀开的刹那,那抹幽翠便撞进眼底。
她的指尖在匣边悬了半刻,才轻轻抚上玉镯的缠枝纹——与腕上银镯的纹路分毫不差,连内侧那道极细的冰裂都如出一辙。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间血沫混着气音:"这对镯子...是你阿爹当年翻了整座玉山...挑的最好的料子..."
云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被卖进侯府那日,人牙子扯断她腕上银镯时,母亲的陪嫁匣子早被搜了个底朝天,这翠玉镯该是同那半块碎玉一起,被裴烬从某个阴湿的角落翻出来的。
"喜欢么?"
低哑的声音惊得她手腕一抖。
裴烬不知何时立在门口,晨雾漫过他玄色锦袍的肩头,连眉峰都裹了层淡白。
他未着外袍,中衣松松系着,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那是寒症发作时才会浮现的痕迹。
云昭垂眸将玉镯套上手腕,冰凉顺着肌肤爬进心口:"世子爷费心了。"
裴烬倚着门框,目光落在她腕间交叠的银翠上:"昨日布庄的刘娘子说,你挑了匹月白缎子。"他忽然首起身子,靴底碾过炭盆里的纸灰,"今日陪我去前厅。"
云昭抬眼时,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他总爱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下命令,仿佛在说"今日用碧螺春"而非"你跟我去见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她屈膝应了声"是",袖中手指悄悄蜷起——前厅今日该是要议粮草的,裴烬昨夜咳了半宿,此刻喉间还带着暗哑。
前厅的炭火烧得正旺。
云昭立在屏风后,透过竹篾缝隙看裴烬坐在主位。
谢景行抱着一摞军报跪在阶下,声音像浸了霜:"北境雪灾,三十里营的存粮只够支撑七日。"
裴烬的指节抵着额角,指腹在案上敲出极轻的节奏——这是他寒症发作时的惯常动作。
云昭望着他泛青的唇色,转身从暖阁端来温汤。
青瓷盏触到掌心的刹那,她想起昨夜他攥着自己的手焐了半宿,那时他的指尖凉得像浸在冰里,却固执地不肯松开。
"世子爷。"她绕到案侧,将汤盏轻轻推近。
裴烬抬眼时,目光扫过她腕上的玉镯,喉结动了动,指尖在盏沿片刻才接过去。
茶汤入口的瞬间,他微不可察地松了肩——这汤里掺了当归和桂圆,是她照着阿婆说的,裴烬幼年时最爱的暖身方子。
午宴设在听雪阁。
云昭捧着茶盏穿过回廊时,迎面撞上脂粉气。
柳如烟穿着石榴红比甲,鬓边斜插着两支金步摇,正扶着丫鬟的手往厅里走。
见了她,那女人眼尾一挑,故意往旁边闪了闪,广袖带起的风裹着浓郁的沉水香:"哎呦,这不是咱们侯府的活暖炉么?"
话音未落,柳如烟的绣鞋突然绊在青石板上。
云昭眼睫微颤,茶盏己被撞得歪斜——滚烫的茶水泼在她手背,却连半滴都没溅到柳如烟裙角。
"手这么不稳,也配伺候世子爷?"柳如烟扶着丫鬟的手首起身子,丹蔻点着云昭发红的手背,"不如回房歇着,省得在主子跟前现眼。"
云昭垂眸盯着手背的红痕,慢慢屈膝福身:"是婢女笨拙,求世子爷责罚。"
厅内突然静了静。
云昭抬眼时,正看见裴烬支着下巴看她,指尖敲了敲身侧的空位:"柳姨娘说她手稳,那便替昭儿来服侍我吧。"他声音轻得像片雪,"倒茶。"
柳如烟的脸瞬间白了。
她望着案上的青瓷壶,喉结动了动,颤抖着伸手去提壶柄——那是刚从炭炉上端下来的,壶身还泛着热气。
云昭站在廊下,看着她被烫得松手,瓷壶砸在案上发出脆响,茶水溅湿了裴烬的衣袖。
"啪。"
裴烬将茶盏重重一放,目光扫过柳如烟泛红的指尖:"连茶都倒不好,留着做什么?"他转头看向云昭时,眼底浮起丝笑意,"昭儿,去我房里拿件干净中衣。"
云昭应了声,转身往内院走。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碎玉般的雪粒打在脸上,倒比手背上的烫伤更清醒些。
她摸着腕上的玉镯,听见身后传来丫鬟们的窃语:"听说柳姨娘昨夜往偏院送了包东西..."
"嘘,没看见云姑娘么?"
云昭脚步微顿,袖中手指攥紧了帕子。
那帕子是今早叠被时在枕下发现的,上面用朱砂画着半朵并蒂莲——裴婉儿房里的绣娘,最擅绣这个。
她望着雪幕里若隐若现的听雪阁,忽然想起昨夜烧的那张字条。
当时火光照着裴烬的眼,他说"你的血比药引管用"时,喉间带着点破碎的颤音。
或许他早该知道,当一只蝶开始烧网,就再不会乖乖等在茧里了。
回到房里时,妆匣的铜锁歪在一旁。
云昭摸着被翻乱的胭脂盒,指尖触到最底层的碎玉——它还在,和颈间的玉隔着衣襟相贴,像两颗跳得极快的心跳。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廊下的灯笼。
云昭将碎玉重新藏好,转身去取裴烬的中衣。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雪落声,一下一下,敲着某道即将打开的门。
听雪阁的灯笼一盏盏熄了时,云昭抱着裴烬的中衣穿过抄手游廊。
雪色漫过飞檐,在青石板上积了薄霜,她的绣鞋碾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极了昨日柳如烟踩碎茶盏时的动静。
推开门的刹那,烛火突然晃了晃。
云昭脚步微顿,目光扫过案几——那封叠成方胜的素笺正躺在妆匣旁,边缘沾着几点水痕,分明是刚被人从窗缝塞进来的。
她反手闩上门,袖中指尖掐住帕子。
这帕子上的并蒂莲绣得极巧,针脚与裴婉儿房里绣娘惯用的"回"字锁边如出一辙。
云昭垂眸盯着素笺,喉间泛起腥甜——自入侯府以来,她接过太多"意外",每一次都像悬在头顶的刀,落下来时才知是敌是友。
素笺展开时,墨迹未干。"柳氏与北境盐商私通,半月前遣心腹送密信至驿站,封泥刻'九'字。"云昭的指甲在纸背压出浅痕——"九"是裴婉儿的乳名,她幼时总爱往信上盖这个印。
窗棂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云昭将信折成原样,塞进袖中最里层。
她摸了摸颈间的碎玉,凉意透过衣襟渗进心口——这是母亲用命护下的东西,如今倒成了她藏秘密的最好所在。
第二日卯时三刻,裴烬的传唤来得比晨雾还早。
书房里飘着沉水香,裴烬倚在檀木圈椅上,指尖敲着案上的密报。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袖口用金线绣着寒梅,却掩不住腕间泛青的血管——昨夜的寒症怕是又发作了。
"昨夜有人告发柳如烟通敌。"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你怎么说?"
云昭跪在青砖上,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她想起昨日柳如烟撞她时,广袖里露出的半截朱红信笺;想起听雪阁外丫鬟的窃语;想起枕下那方并蒂莲帕子——所有碎片在脑中转了个圈,最终凝成一句:"婢女不敢妄言,只是昨日柳姨娘撞翻茶盏时,袖中似有物事坠地。"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抠着青石板的缝隙,"婢女原想替她拾起,却被她喝退了。"
裴烬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在她脸上绕了两圈。
云昭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没有提密信,没有说帕子,只将最浅的"异常"推到他面前。
这是她在侯府学来的生存术:把钩子藏在鱼腹里,等猫自己来叼。
"查。"裴烬突然挥袖,案上的密报被带得翻了两页,"谢景行,带两个人去柳姨娘院里。"
云昭退下时,后颈沁出薄汗。
她望着廊下结了冰的海棠枝,忽然想起阿婆说过的话:"侯府的水比北境的雪还冷,你要学那芦苇,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弯。"可她知道,芦苇弯久了会断,她要做的,是等风停时,让根扎得更深些。
是夜,更漏敲过三更。
云昭刚吹熄烛火,就听见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披上外衣开门,正撞进谢景行冷凝的目光里:"世子爷犯寒症,唤你去寝殿。"
寝殿里的炭盆烧得噼啪响,却掩不住裴烬压抑的咳嗽声。
云昭推开门,见他缩在锦被里,面色白得像雪,指尖攥着被角,指节泛着青灰。
"过来。"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瓷片。
云昭解了外衫,掀开锦被躺进去。
温玉体的热度刚漫开,裴烬便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将她死死搂进怀里。
他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着冰碴似的凉意:"你知道吗......你是唯一的解药。"
云昭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能感觉到他胸口的震颤,能听见他喉间破碎的呜咽——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裴烬,像被剥了壳的核桃,露出最柔软也最危险的核。
"婢女愿为侯爷赴汤蹈火。"她垂眸盯着他锁骨处淡青的血管,声音轻得像叹息。
腕上的翠玉镯硌着他的手背,那是他昨日送的,此刻倒成了两人之间最凉的温度。
裴烬的手指突然扣住她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别骗我。"他的鼻尖蹭过她耳垂,"你要是敢跑......"
云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闻到他发间的沉水香,混着淡淡药味,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床榻边的气息。
她想起密信上的"九"字,想起裴婉儿昨日说的"有些棋不是你一个人能下的",突然明白:裴烬在借她的手清内宅,而她,又何尝不是在借他的刀割开这张网?
次日晌午,柳如烟被押去西院的消息传遍侯府。
云昭站在廊下看雪,见谢景行带着两个侍卫押着柳如烟经过,那女人披头散发,脸上还留着指痕,见了她便尖叫:"是你!
是你害我!"
"闭嘴。"谢景行甩了甩马鞭,鞭梢擦着柳如烟耳畔掠过,"世子爷的事,轮得到你置喙?"
人群渐渐散了,云昭正欲回房,转角处突然传来清甜的女声:"姐姐好手段。"
裴婉儿穿着湖蓝棉氅,手里捧着个白瓷手炉,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
她望着云昭腕上的翠玉镯,笑意在眼底漫开:"不过有些棋,不是你一个人能下的。"
云昭福了福身,指尖轻轻抚过腕上玉镯:"姑娘说得是,这侯府的棋,原就该大家一起下。"
裴婉儿的笑意凝了凝,转身时绣鞋碾过积雪,发出清脆的响。
云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摸了摸袖中那封密信——信纸上的"九"字还在,像团未灭的火。
暮色渐沉时,雪又下大了。
云昭站在窗前看雪,见几个小丫鬟抱着炭盆往主院走,其中一个不小心摔了,炭灰溅在廊柱上,像朵开败的墨梅。
她正欲关窗,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夹杂着细碎的交谈:"......世子爷今日去了西院......"
话音被风雪卷散,云昭的指尖搭在窗棂上。
她望着飘雪的夜空,想起裴烬昨夜说的"别骗我",想起裴婉儿话里的刺,忽然觉得这雪下得太急了——急得像要掩住什么,又像要揭开什么。
更漏敲过五更时,云昭吹熄烛火。
黑暗里,腕上的翠玉镯泛着幽光,与颈间的碎玉隔着衣襟相贴。
她听见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像极了某个人的脚步声,正踩着碎玉般的雪,一步步朝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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