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是被炭盆里松木噼啪炸裂的声音惊醒的。
她蜷在暖阁的软榻上，指腹还压着那张皱巴巴的字条。
墨迹在深夜的潮气里洇开，“蝶”字的末笔像只折翼的虫，贴在她掌心泛着冷意。
指尖触碰纸面时传来微微的毛涩感，仿佛抚摸一层干涸的记忆。
窗外的霜色漫过窗棂，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倒比字条上的墨更凉些。
寒意顺着金属滑进血脉，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鼻尖轻颤，呼出一团白雾。
“姑娘，侯爷传话了。”小丫鬟的叩门声惊得她指尖一颤，字条“刷”地滑进袖底。
声音清脆又急促，像是雪夜里敲响的铜铃，惊破寂静。
云昭摸了摸颈间的小玉牌——晨起时它还温着，此刻倒像被雪水浸过，贴着锁骨泛凉。
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温度正从记忆深处渗出。
偏殿。
推开门的刹那，药香裹着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檀香与沉水的气息，混入她鼻腔，令人心神微凛。
她垂眸看自己的素白狐裘，毛领上还沾着未化的霜，像极了阿婆昨夜看她时浑浊眼底的光——那种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触及的温柔。
裴烬倚在檀木窗下，玄色暗纹大氅垂落满地，手中的玉佩被他捏得泛着幽光。
他抬眼时，眼尾的红痣在晨光里像滴未凝的血：“昨夜……你怕吗？”
云昭跪坐在他脚边，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寒梅香——那是治寒症的药引，带着淡淡的苦涩。
她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纹路与自己颈间的小玉牌在记忆里重叠：“婢女只担心侯爷身子。”
裴烬的指节突然扣住她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却是冷的，像冬日屋檐下的冰棱。
他俯下身，呼吸扫过她耳尖：“担心我？”尾音轻得像片雪，“那你可知，阿婆从前总说，我娘抱我的时候，也这样温乎。”
云昭喉间发紧。
阿婆昨夜的话在耳边炸响，“夫人”二字撞得她心尖发颤。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小玉牌，想起那夜裴烬替她理乱发时，指尖触到她颈间玉牌的停顿——原来不是错觉。
“松手。”她轻声道，声音里裹着软绵的倔强。
裴烬的手顿了顿，却没松开，反而顺着她后颈滑到腕间，握住那只银镯：“这镯子，哪里来的？”
“母亲留下的。”云昭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她临终前说……是定情信物。”
裴烬的拇指碾过镯身的缠枝纹，突然低笑一声：“倒和我娘的陪嫁银器纹路像。”他松开手时，云昭腕上的皮肤泛着红，“去把炭盆添上，柳如烟要来了。”
门帘掀起的瞬间，云昭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胸腔里仿佛藏着一面战鼓，震得她指尖发麻。
柳如烟穿了件石榴红的锦缎袄子，腕间金镯撞得叮当响。
她端着的汤碗腾起热气，映得她妆容精致的脸有些模糊：“侯爷，妾亲手熬了五参汤，您尝尝？”
裴烬连看都没看她，目光落在云昭身上：“阿昭，吹凉了。”
云昭接过汤碗，指尖被烫得一缩。
滚烫的瓷壁隔着布巾传来灼痛，她低头吹汤，睫毛扫过碗沿，带起一丝细微的风。
汤里的人参味呛得她鼻酸，像是某种苦涩命运的味道。
她能感觉到柳如烟的目光像根刺，扎在她后颈，冰冷而锐利。
等汤凉得差不多时，她捧到裴烬唇边：“侯爷。”
裴烬含着汤勺，却盯着柳如烟：“这汤，和你从前在寒水阁熬的，味道不一样。”
柳如烟的脸“刷”地白了。
寒水阁是裴烬未及笄时的旧居，云昭听过小丫鬟们嚼舌根——柳如烟当年是寒水阁的洒扫丫鬟，因会熬驱寒汤得了裴烬青眼。
“侯爷……”柳如烟的声音发颤，“妾……妾用心了。”
裴烬将空碗递给云昭，指腹擦过她沾着汤渍的指尖：“用心？你从前熬汤，会把参须挑得根根分明。”他突然冷笑，“去西院扫雪吧，扫干净了，再想想怎么用心。”
柳如烟的汤碗“当啷”落地，瓷片溅到云昭脚边。
她望着柳如烟踉跄退下的背影，袖中字条被攥得更皱——裴烬这是在借她的手，断柳如烟的旧情。
“姐姐好手段。”
甜腻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云昭转身，见裴婉儿扶着丫鬟的手站在廊下，月白襦裙上绣着并蒂莲，“连侯爷都为你动怒。”
云昭福了福身：“姑娘说笑了，婢女不过是个伺候人的。”
裴婉儿的指甲掐进帕子里，笑容却更甜：“姐姐可知，侯爷从前最厌人递汤？”她凑近云昭耳边，“当年夫人就是喝了碗递错的药，才……”
“姑娘！”丫鬟突然轻唤，裴婉儿的话戛然而止。
她理了理鬓角，抬眼时又恢复温婉模样：“妹妹先走了，姐姐莫要得意太早。”
云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意。
裴婉儿提“夫人”，分明是在试探她和侯府的关联。
她摸了摸颈间的小玉牌，想起昨夜阿婆说的“像”——难道母亲真与裴烬的娘有关？
暮色漫进院子时，云昭在整理裴烬的外袍。
里衬翻出来时，一片碎玉掉在地上——和她颈间的小玉牌断口严丝合缝。
她蹲下身捡玉，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那声音沉稳有力，是谢景行的。
“世子，”谢景行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西院的柳姨娘……咳，奴才说漏了。”
云昭攥紧碎玉，听见裴烬低低的笑声：“去书房。”
雪光漫过窗纸时，云昭望着案头未洗净的药盏，袖中字条被体温焐得发烫。
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轻声道：“这局，才刚开始。”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谢景行的影子在雪地里拉得老长，朝着书房方向去了。
书房内的炭炉烧得正旺，谢景行的靴底碾过新铺的红毡，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垂首立在檀木案前，袖中密信的边角被掌心焐得微卷：“西院的雪扫净了，柳如烟的绣娘昨日往她房里塞了个布包——奴才照您的吩咐，让人把密信塞进了那包绣线里。”
裴烬正用银剪挑亮烛芯，火星噼啪溅在剪刃上，映得他眼尾红痣如血。
他漫不经心转动着茶盏，青瓷与檀木相碰的脆响里，低低道：“她今夜会翻那包绣线。”
“要让云昭知道？”谢景行问。
“让她听见扫雪丫鬟的闲嘴。”裴烬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案上那半块碎玉，“就说柳姨娘房里进了贼，丢了封要紧信。”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出幽光，“她现在像只缩在壳里的蝶，得拿根针挑开翅膀。”
谢景行领命退下时，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响。
这声响飘出半里地，落在后厨的竹帘上。
云昭正替阿婆剥莲子，指腹被莲心的苦汁染得发涩。
阿婆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她眼角皱纹里都是旧事：“当年夫人最喜莲蓉酥，说这苦芯子像极了侯府的日子……”她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盯着云昭发顶，“姑娘身上这股子温乎气儿，和夫人抱着小世子时一个味儿。”
莲子“啪嗒”掉在陶盆里，溅起的水花湿了云昭的袖口。
她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着腕上银镯：“阿婆，您说的夫人……”
“姑娘！”
急促的脚步声碾过积雪，惊得梁上麻雀扑棱着撞翻了竹筛。
云昭抬头，正撞进裴烬的目光里。
他裹着玄色大氅立在门口，发梢沾着未化的雪粒，像把淬了冰的刀突然插进暖融融的厨房。
阿婆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佝偻着背福身：“世子爷。”
“你下去。”裴烬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目光却始终锁在云昭脸上。
阿婆应了声，端着莲子盆的手首打颤，出门时险些撞翻了酱菜坛。
灶火“轰”地蹿高，映得裴烬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他一步步逼近，玄色大氅扫过云昭脚边的木凳，带起一阵冷风。
云昭退到灶台边，后腰抵着发烫的砖，听见他低笑：“想问什么？”
他的指尖抚过她耳后碎发，停在颈间小玉牌上。
云昭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像当年母亲替她系玉牌时的温度，却多了几分灼人：“婢女不敢。”
“你敢。”裴烬突然扣住她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隔着两层棉袍，她能摸到他心跳如擂——那不该是寒症缠身之人的心跳。
“你每晚替我焐手时，手指在我脉门上停三息；你整理药盏时，会数清每味药材的分量；你甚至……偷看过我里衣的碎玉。”
云昭呼吸一滞。
昨夜翻出的碎玉还藏在妆匣最底层，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你猜我为什么留着那半块玉？”裴烬的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因为它和你颈间的玉，能解我体内的寒毒。”他突然用力攥住她手腕，疼得她眼眶发红，“更因为……”他的声音突然放软，像雪夜落在窗棂上的叹息，“你的血，比任何药引都管用。”
云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不是温玉体，是药引——是他活下来的药引。
她想起初入侯府时，他掐着她脖子说“敢跑就剜了你的心”；想起他替她挡下主母的鞭刑时，血滴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想起昨夜碎玉严丝合缝的断口……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疼吗？”裴烬突然松开手，指腹轻轻揉着她腕上的红痕，“我从前喝药，比这疼十倍。”他退后半步，大氅扫过灶台边的铜壶，“去我房里，替我焐手。”
深夜的暖阁飘着沉水香。
云昭蜷在裴烬身侧，他的手像块冰，牢牢扣着她的掌心。
窗外雪下得急，她望着帐顶的银钩，想起阿婆的话，想起裴烬的“血能解毒”，想起柳如烟房里那封密信——原来他早就在布网，而她不过是网里一只自以为在扑棱的蝶。
她摸出袖中皱巴巴的字条，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舔过“蝶”字，纸灰打着旋儿落在炭盆里，像只终于挣脱束缚的蝶。
次日清晨，云昭被叩门声惊醒。
小丫鬟捧着锦盒站在廊下，梅花簪子在发间晃：“世子爷让奴婢把这个交给姑娘，说是当年夫人房里寻着的。”
锦盒打开的刹那，云昭的呼吸险些停滞。
那只翠玉镯静静躺在金丝绒上，镯身的缠枝纹与她腕上银镯如出一辙——正是母亲临终前说“定情信物”时，眼里泛起的光。
“你猜，我是怎么找到它的？”
裴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昭转身，见他倚在门框上，晨雾漫过他肩头，竟让那阴鸷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她望着他眼底未褪的倦色，突然想起昨夜他握她手时，指尖微微发颤——原来他也会怕，怕这局棋还没下完，就先失了棋子。
晨光初透，屋内炭火未熄。
云昭腕上的银镯与锦盒里的翠玉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响。
这声响混着窗外的雪落声，像极了某种暗号，正叩着两扇久闭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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