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的雪下得紧,云昭缩在榻上,望着窗纸被风卷起的缝隙里漏进的碎玉般的雪粒。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穿过檐角,带来一阵阵细碎的雪声,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内院的炭盆烧得正旺,火舌舔舐着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可她后颈还是起了层薄粟——自昨夜被裴烬关进来,谢景行就守在门外,连送早膳的小丫鬟都被他换了人。
“云昭姑娘。”
门闩轻响的声音混着雪粒打在青瓦上的沙沙声,像针尖落在鼓膜上。
云昭刚撑起身子,就见个素衣婆子立在门口,手里攥着团簇新的棉斗篷,布料摩擦间传来窸窣的声响。
书房?
云昭的指尖在锦被上蜷了蜷,织锦的纹路在指腹下泛起细微的温热。
她来侯府三月,只听旁的婢女说过,那地方连三等丫鬟都不许踏足,裴烬的密信、兵符、前朝旧物全锁在那檀木柜里。
“姑娘可是怕冷?”婆子见她不动,又补了句,声音低哑如砂纸打磨木板,“奴才给您拿了斗篷,侯爷等得急。”
等得急。
云昭垂眸将斗篷拢在肩上,棉絮里还带着晒过的阳光味,干燥而温暖,却压不住她心跳如擂,震得耳膜嗡鸣。
她跟着婆子穿过连廊时,积雪没过鞋尖,每一步都踩得咯吱响,倒像是踩碎了满院的寂静。
靴底碾碎雪块的声音清脆入耳,脚下的冰碴刺痛脚心。
书房门半掩着,檀木香裹着冷意扑面而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云昭抬眼就看见裴烬坐在案前,玄色裘氅松松垮垮搭在肩头,露出里衣月白的领口。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得他眉骨深邃,眼窝微陷。
他正翻着本兵书,指尖白得近乎透明,在雪光里像两片薄冰,翻动书页时带起一丝丝凉意。
“过来。”裴烬没抬头,声音却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耳膜。
云昭攥紧斗篷带子,跪坐在他膝边时,膝盖压到了散在地上的狼毫笔,笔杆滑动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她刚要退开,裴烬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
好冷。
云昭倒抽一口气,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触碰的是冬日清晨结霜的铁栏。
从前裴烬寒症发作时,掌心也不过是浸了井水的温度,可此刻他的手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骨节硌得她生疼。
“替我暖手。”裴烬终于抬眼,眼尾的红痣在雪光里艳得刺目,声音却低沉如蛇行草叶,“不是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云昭垂眸将他的手裹进自己袖中。
她的温玉体本就比常人暖些,可裴烬的手却像块吸走温度的海绵,不多时她的指尖也泛了青,仿佛血液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离。
她忽然想起昨夜刺客撞碎的那盏冰灯——裴烬怕是故意冻了手,在试她。
“昨日刺客招了。”裴烬的拇指着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金属的冰冷与皮肤的温热交织成奇异的触感,“他们说,要取的不是我的命,是你的血。”
云昭的睫毛颤了颤,眼中泛起一层雾气。
她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薄茧,粗糙的纹理划过细腻的脉搏:“奴婢...不过是个暖床的。”
“温玉血。”裴烬突然低笑,笑声低哑如风穿林隙,指节扣住她后颈,力道不重却令人无法挣脱,“我查过医典,温玉体的血能解寒毒,是天生的药引。你说,若我把你锁在这书房,每日取你半碗血,你的体温还能暖我多少年?”
他的指尖顺着后颈滑到锁骨,云昭却在他瞳孔里看见了自己发白的脸。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小玉牌,想起谢景行昨夜说的“钥匙”,喉间突然泛起腥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破土而出。
“侯爷若要,便取吧。”她仰头望他,眼尾洇开薄红,声音却坚定如铁,“只要能让侯爷好起来,昭昭这条命...原就是侯爷的。”
裴烬的呼吸一滞。
他望着她眼底的水光,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烧穿,却在最后关头松了手,指腹重重碾过她唇瓣:“装得倒像。”
午后的雪停了,可书房的炭盆烧得更旺。
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香味。
云昭蹲在角落研墨,墨汁在砚台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映着门口那抹刺眼的红。
“侯爷身子不适,妾身特来熬参汤。”柳如烟的声音甜得发腻,红裙上的金线在雪光里晃得人眼疼。
她扫了云昭一眼,又垂眸绞着帕子,帕子的丝绸质地在指尖滑动,“这冷天的,总不好劳烦小丫头。”
云昭捏着墨锭的手紧了紧,墨锭的粗粝触感让她心中泛起一丝烦躁。
她记得这是裴烬去年从江南带回来的外室,从前总爱揪着婢女的头发往雪地里按。
可此刻裴烬连头都没抬,只盯着案上的军报:“你下去。”
“侯爷?”柳如烟的帕子绞成了团,声音颤抖,“妾身...”
“听不懂人话?”裴烬突然将笔往案上一掷,墨点溅在柳如烟裙角,像一朵朵绽开的黑梅,“滚。”
柳如烟的脸白了又红,最后咬着唇福了福身,出门时带翻了炭盆,火星子噼啪落在青砖上。
云昭望着她踉跄的背影,听见裴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方才她瞪你,你怎么不恼?”
“婢女知道。”云昭转身,砚台里的墨汁倒映着她平静的脸,“侯爷心里有数。”
裴烬忽然笑了,伸手将她拉到膝上。
他的体温比早上暖了些,可怀抱里还是浸着冷意:“好个心里有数。”他的手指勾住她银镯,金属的碰撞声轻响一声,“昭昭,你比我从前养的那些雀儿...聪明太多。”
云昭垂眸盯着他腰间的玉牌——那是镇北侯世子的信物,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她听见谢景行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混着积雪压断竹枝的脆响:“世子,边关急报。”
裴烬的手指在她后背轻轻一推,云昭顺势站起。
她退到门口时,看见裴烬展开那封急报,烛火映得他眉目忽明忽暗。
他突然抬头,目光穿过纷纷扬扬的雪,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去把谢景行叫来。”
云昭转身时,银镯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踩着积雪往偏厅走,靴底碾碎的雪粒里,似乎藏着什么正在破土的芽——裴烬要见谢景行,要商量的,怕不只是边关的事。
风卷着雪粒扑在她脸上,云昭摸了摸颈间贴着皮肤的小玉牌。
母亲说的“风”……怕是要起了。
暮色漫进东厢时,云昭正对着铜镜解开发髻。
木梳齿间缠着几缕碎发,她望着镜中自己泛青的眼尾,指尖轻轻抚过后颈——那里还留着裴烬今早捏出的红痕,像朵开败的朱砂梅。
窗外突然传来碎瓷声,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狐媚子也配住上房?”粗哑的女声混着积雪被踩碎的咯吱响,像是刀刃划过玻璃,“昨儿柳姨娘的炭盆都被她害翻了,指不定夜里使什么妖法勾着侯爷!”
云昭放下木梳。
她认得这是前院洒扫的周嫂,上个月因偷藏胭脂被柳如烟罚跪过雪地。
此刻外头至少有七八个人,脚步杂沓着往她门口涌来,连窗纸都被撞得簌簌抖。
门“砰”地被踹开。
柳如烟裹着猩红斗篷立在风雪里,鬓边金步摇坠着的珍珠在暮色中泛冷光,身后跟着缩着脖子的周嫂、捧着铜盆的小桃,还有两个举着扫帚的粗使丫头。
“云昭姑娘好雅兴。”柳如烟指尖挑着块帕子,正是今早被裴烬墨汁溅脏的那方,帕子上的墨渍还湿漉漉的,“妾身为侯爷熬参汤被赶出来,你倒在屋里梳头发?”她突然扬手,铜盆里的雪水劈头盖脸泼过来。
云昭侧头避开,冰水顺着耳后流进衣领,凉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像是有人将一把冰锥贴着皮肤缓缓推进。
她望着柳如烟眼底的得意,忽然笑了:“柳姨娘可知,今早侯爷在书房说了什么?”
众人静了静。
柳如烟的手顿在半空,金步摇晃得更急:“你...你胡说!”
“他说。”云昭向前一步,雪水在她脚边洇开深色的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谁若再敢对我无礼——”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片落在人耳后的雪,“逐出侯府。”
周嫂的扫帚“当啷”掉在地上。
小桃捧着铜盆的手首打颤,连柳如烟的脸都白了——上个月三夫人的陪嫁丫鬟不过撞了裴烬的茶盏,就被扔去了庄子,至今生死未卜。
“你...你胡说!”柳如烟的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发颤,“侯爷怎会为个暖床的...”
“柳姨娘若不信,大可以去问谢统领。”云昭擦了擦脸上的水,目光扫过众人僵硬的表情,“毕竟今早谢统领也在书房外候着,侯爷的话,他听得比我清楚。”
风卷着雪粒灌进屋子,柳如烟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咬着唇后退两步,突然抓起周嫂的扫帚砸过来:“走!咱们不理这疯婆子!”
门“咣当”撞上时,云昭听见外头有人小声嘀咕:“难怪柳姨娘被赶出来...原来侯爷真护着她。”她望着地上的水痕,手指慢慢攥紧袖口——裴烬今早的“心里有数”,原是给了她这把刀。
深夜的梆子敲过三更,云昭正就着油灯补斗篷上的破洞,门闩忽然轻响。
“昭昭。”
裴烬的声音裹着风雪卷进来。
他没穿裘氅,玄色中衣外只披了件月白大氅,发梢还沾着雪粒,手里端着个青瓷碗,药香混着寒气扑面而来。
“喝了。”他将碗塞进她手里,自己在榻边坐下,声音低柔如夜雨,“阿婆熬的参芪汤,驱寒。”
云昭垂眸看碗里的深褐色药汁。
这汤比寻常的浓,浮着层细密的油花,倒像...像极了她小时候病了,母亲偷偷熬给她的补药。
“小时候我总生病。”裴烬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柔软,“阿婆把我抱在怀里,用这碗喂我喝汤。她手糙,总刮得我嘴角疼。”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腕上的银镯,金属的冰冷与肌肤的温热交叠,“你戴的这个,倒像她当年给我系的长命锁。”
云昭的呼吸一滞。她刚要说话,门口的阴影突然动了动。
“小烬。”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厨娘阿婆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声音沙哑,“老奴...老奴该死,不该躲着。”
裴烬回头看她,目光软了些:“阿婆,过来。”
阿婆踉跄着走近,浑浊的眼首勾勾盯着云昭的脸:“像...真像。当年夫人也是这样的眉,这样的眼...她抱着小主子时,也是这样的温乎。”
云昭的手一抖,碗里的汤溅在银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小玉牌,想起阿婆刚才说的“夫人”——难道母亲与侯府有关?
“阿婆。”裴烬突然出声,声音又冷了几分,“去偏房歇着。”
阿婆浑身一震,慌忙福了福身退下。
云昭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棉花:“裴...侯爷,阿婆说的夫人是?”
“别问太多。”裴烬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却带着命令的意味,“对你好,就够了。”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门帘“啪”地拍在云昭脸上。
她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手不自觉摸向颈间的小玉牌——那玉牌贴着皮肤发烫,像在应和阿婆的话。
次日清晨,雪停了。
云昭蹲在炭盆前烤手,听小丫鬟们碎嘴:“柳姨娘被发去西院扫雪了,说是闭门思过。” “可不是?昨儿她闹那一出,侯爷能轻罚她?”
她垂眸整理裴烬昨日送来的斗篷,指尖突然触到硬物。
翻过来一看,汤碗底粘着张字条,墨迹未干:“你以为你在操控我?错,你才是我的蝶。”
云昭攥紧纸条,指节泛白。
窗外的雪光映在她脸上,照见她眼底翻涌的暗潮——她原以为裴烬的温柔是破绽,如今才知,那是更紧的网。
“姑娘,该换炭了。”小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云昭将字条塞进袖中,抬头时己恢复平静:“进来吧。”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新添的炭块散着松木香。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裴烬今早的玉牌——那玉牌上的纹路,与她颈间的小玉牌,竟有几分相似。
晨起的霜色漫上窗棂时,炭盆的热气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在屋内织成张雾蒙蒙的网。
云昭望着案头那碗未洗净的药盏,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是谢景行的,还是裴烬的?
她伸手抚过腕上的银镯,轻声道:“这局,我陪你玩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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