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漫过窗棂时,云昭正替小桃换完药。
张医正说那碗补汤里掺了微量巴豆,幸而小桃年轻体壮,吐净了便无大碍。
她替小桃掖好被角,窗外忽有冷风吹得铜铃叮当——是谢景行的声音,“云昭,世子爷召你去主院暖手。”
她指尖在小桃额角顿了顿。
这是入冬以来裴烬第七次召她暖手,却比往次都早。
云昭解下腰间的棉围裙,腕间银镯撞出细碎轻响。
经过镜前时,她瞥见自己眼底的暗青——昨夜烧信时落了炭灰在袖口,她蹲在地上捡了半宿,总觉得那些灰烬里藏着未燃尽的秘密。
主院的门帘掀开时,寒气裹着雪粒子扑进来。
云昭低头行礼,却见玄色大氅扫过她脚边。
裴烬倚在湘妃榻上,发间玉冠松了半寸,露出额角未愈的青痕。
他面前的炭盆燃得正旺,可指尖却冷得像块冰,首接按上她后颈:“跪过来。”
云昭膝盖刚碰着软垫,便被他攥住手腕按在掌心。
他的手骨节分明,因寒症泛着青灰,却用了十足的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温度揉进骨血里。
“昨日那碗汤,”他声线低哑,像浸在冰里的刀刃,“你让小桃试毒。”
云昭垂眸看他交叠的指节,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二姑娘孝心可鉴,奴婢不敢独享。”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在攀升,却比往日慢了半分——许是寒症又重了。
前日她替他擦药时,见他后背起了成片的紫斑,像被冰锥刺过的痕迹。
裴烬突然拽她手腕往自己心口带。
云昭踉跄着撞进他怀里,大氅下的寒气裹着龙涎香涌来。
他的心跳隔着两层锦缎撞她手背,快得反常:“若我要你死,你也这般温顺?”
她能闻到他发间未散的药味,是雪上一枝蒿混着朱砂的苦。
云昭睫毛轻颤,顺势将脸埋进他颈侧——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侯爷要我死,又何须问愿不愿?”她声音软得像团棉花,“只是死之前,总该让侯爷暖个够本。”
裴烬的呼吸顿了顿。
云昭能感觉到他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又松,最终放轻力道她脊背:“你倒是会讨巧。”他的拇指碾过她腕间银镯,“这东西……哪里来的?”
“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云昭垂眸,指尖轻轻抚过银镯上的缠枝纹,“她说这是云家的旧物。”其实那夜她在炭盆前烧的,正是从柴房梁上揭下的信——“云氏遗孤,温玉为引”八个字,被她抖着手烧成了灰。
裴烬没再追问。
他松开她,支着额角闭目养神,喉结动了动:“边境粮草被劫的事,你怎会知道?”
云昭心尖一跳。
她昨日在偏厅扫灰时,听见谢景行跟裴烬说“沧州粮道又丢了三车”,原想着今日找机会提——果然,他的寒症发作多是在心烦时。
她跪首身子,指尖复上他手背:“奴婢愚钝,只瞧着侯爷这两日翻军报翻得狠,砚台都摔了两个。”
裴烬忽然笑了,笑声里浸着冰碴:“你倒是胆大。”可他没让她退下,反而将她的手按在自己手心里焐着,“明日跟我去账房,查查近三月的粮册。”
云昭心口一热,又迅速压下——他这是松了半分信任。
她垂眸应“是”,余光瞥见他案头摊开的军报,最上面一张写着“北狄犯边”,墨迹未干,晕开一片深褐,像血。
午后的厨房飘着姜糖味。
云昭捧着药罐站在灶前,阿婆往她手里塞了碗姜汤:“趁热喝,祛祛寒。”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碰到云昭腕间银镯时顿了顿,“这镯子……当年那位姑娘也戴着个一模一样的。”
云昭低头吹姜汤,睫毛在汤面投下晃动的影:“哪位姑娘?”
阿婆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噼啪溅起:“十年前伺候世子爷的那个。”她声音放得很低,“那姑娘也是温温的,跟团软和的云似的。世子爷那时候寒症刚发,整宿整宿睡不着,就爱攥着她的手。”
云昭指尖一颤,姜汤泼在腕上,烫得发红。
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阿婆眼角的皱纹:“后来呢?”
“后来……”阿婆用袖口擦了擦眼,“说是被调去了京中,可打那之后,再没人见过她。”她突然攥住云昭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记着,这侯府的暖炉,烧得太旺会引火,烧得太弱……”她松开手,转身去切姜,“会被雪埋了。”
云昭捧着空碗往回走。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腕间银镯烫得慌。
十年前的姑娘,和她一样的银镯,奉命消失——她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烧剩的信笺灰,突然想起昨夜炭盆里,除了“云氏遗孤”,还有半句“裴氏旧约”。
暮色染白屋檐时,小桃捧着叠新衣裳进来:“姐姐,世子爷说今晚前厅设宴,让你跟着去。”她压低声音,“柳姨娘刚使人来问,说要借姐姐的珊瑚簪子戴戴。”
云昭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银镯在腕间晃出一道白光。
她摸了摸妆匣里那支珊瑚簪——是裴烬上月赏的,红得像凝固的血。
“替我回了柳姨娘,”她将簪子插进鬓边,“就说我今晚要用。”
窗外的雪又大了。
云昭望着雪幕里渐次亮起的灯笼,听见前院传来丝竹声。
她理了理裙角,腕间银镯撞出清响——这风雪夜的局,终究是要开场了。
前厅的红烛将窗纸染成暖橘色,云昭随裴烬步进厅中时,七八个姬妾己围坐在案前。
柳如烟穿了件月白缎子袄,腕间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见她进来,指尖着茶盏沿儿轻笑:“这是请了活暖炉来暖席?倒比炭盆新鲜。”
话音未落,右侧穿湖蓝裙的姬妾突然“哎呀”一声——她举着茶盏的手晃了晃,深褐色的茶汤便顺着云昭衣袖淌下来。
“手滑了。”那姬妾垂眸替自己理帕子,嘴角却勾着笑,“婢女终究是婢女,连站近些都不会。”
云昭盯着衣襟上的茶渍,袖中手指蜷了蜷。
她能感觉到裴烬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鬓边珊瑚簪上——那是他上月亲手插的,红得像要滴血。
“是婢女手脚笨。”她屈膝福了福,指尖却悄悄碰了碰茶盏碎片,“还请侯爷责罚。”
裴烬倚在主位上,拇指着玉扳指。
他眼底浮着层冷雾,却在扫过云昭沾着茶渍的衣袖时,忽然低笑一声:“赏她三两银子。”他指节叩了叩案几,“今日辛苦了。”
厅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柳如烟的翡翠镯子“当啷”磕在案上,那湖蓝裙姬妾的脸白得像窗上的雪,指尖攥着帕子几乎要绞出洞来。
云昭垂眸谢恩,余光瞥见裴烬喉结动了动——他方才饮了半盏热酒,此时耳尖泛着薄红,是寒症暂缓的征兆。
夜更深时,云昭踩着积雪回房。
小桃举着羊角灯在前头走,灯影里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推开门的刹那,她便觉出异样——床帐半垂,枕角压着个硬物。
她屏退小桃,伸手一摸,是枚金钗。
雕着并蒂莲的钗头刻着个极小的“柳”字,正是柳如烟房里那套金器的纹样。
云昭将金钗塞进妆匣最底层,指尖在匣底暗格里摸了摸——那里藏着半块染血的绢帕,是前日在柳如烟院外拾的。
她唤来小桃,附耳道:“明早去厨房找阿婆,说我要讨两钱朱砂粉。再去库房,就说我要用旧棉絮填冬衣。”小桃应了,睫毛忽闪:“姐姐要做什么?”
“做个局。”云昭替她理了理斗篷系带,“替我把迷魂散的方子抄一份,夹在账房昨日的粮册里。”
次日清晨,柳如烟院里的尖叫惊飞了檐下麻雀。
云昭正站在廊下看雪,见谢景行带着几个粗使婆子冲进去,不多时便抬出个檀木妆盒。
“侯爷!”婆子举着个青瓷小瓶,“这是在柳姨娘妆盒最底下翻的,还有张符咒!”
裴烬的玄色大氅扫过雪地,他捏起符咒时指节泛青:“咒我?”
“不是!”柳如烟披头散发扑过来,却被谢景行拦腰拽住,“是有人陷害我!”她突然瞥见云昭,眼睛瞪得滚圆,“是她!昨日她——”
“柳姨娘急什么?”云昭上前两步,袖中攥着那枚金钗,“昨日我在厅中站得脚酸,倒是见姨娘的金钗滑进了我裙角。”她将金钗递过去,“原想今日还的,可姨娘的妆盒里怎会有毒粉?”
裴烬的目光在金钗上顿了顿,又扫过柳如烟扭曲的脸。
他冷笑一声:“软禁,没我的令不准出门。”话音未落,柳如烟便瘫在雪地里,指甲抠进青砖缝里,却连云昭的衣角都碰不到。
云昭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指尖触到袖中那半块染血绢帕——上面的“柳”字墨迹未干,是她昨夜用柳如烟的私印盖的。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却觉得心口暖融融的——这局,她等了七日。
午时时分,裴婉儿的绣轿停在院外。
她穿了件藕荷色斗篷,手里提着个青瓷酒壶,见云昭出来,便将酒壶往她手里塞:“姐姐近日辛苦,这是我新酿的梅子酒,最是补气血。”
云昭接过酒壶,指尖隔着壶壁都能触到暖意。
她垂眸嗅了嗅,甜香里混着丝缕异香——是迷迭香的味道,掺了微量曼陀罗。
“妹妹有心了。”她将酒壶递给小桃,“先收着,等侯爷下朝回来同饮。”
裴婉儿的笑僵在脸上,指尖绞着斗篷上的绒球:“姐姐不尝尝?”
“侯爷最厌女子失仪。”云昭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片雪,“若我饮了这酒,醉得歪在侯爷怀里,妹妹说……他会怪谁?”
裴婉儿的脸霎时白过雪,她倒退两步,酒壶在小桃手里晃出脆响。
“我、我还有事。”她转身就走,绣鞋踩得积雪咯吱响,连斗篷带子散了都顾不上系。
云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摸了摸腕间银镯。
昨夜阿婆说的十年前的姑娘又浮上心头——那银镯,那温玉体,还有裴烬案头那封“裴氏旧约”的残信。
她抬眼望向东边偏院,那里是柳如烟被软禁的地方,窗纸后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影闪过。
“姐姐?”小桃捧着茶盏过来,“要喝些姜茶吗?”
云昭接过茶盏,目光落在妆匣上。
匣底的金钗压着半张残纸,上面“柳”字的墨迹在烛下泛着暗光——这旧物里的秘密,怕是要等雪化了才能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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