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敲过,云昭便觉出异样。
窗纸被雪粒子打得簌簌响,她正替裴烬换第三炉炭,转身时袖口拂过他搁在案上的手背——那温度冷得像浸过冰潭,比寻常寒症发作时更甚三分。
“世子?”她蹲下身,仰头去看倚在软枕上的人。
裴烬半阖的眼睫颤了颤,原本清亮的眸底蒙着层混沌的灰雾,像被雪水浸了的墨。
他突然抓住她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冷。”
这一个字裹着冰碴子,扎得云昭腕骨生疼。
她想起前几日暗卫来报,北境急报说漠北雪灾提前,或许连带着他体内当年中得“寒蝉散”的余毒……
“我去添炭。”她试图抽手,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整个人栽进他怀里。
玄色大氅的冷意浸透她薄衫,云昭倒抽冷气,却听见他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
他的指尖沿着她后颈向上,缠住她发间木簪,“不准走。”
话音未落,窗外炸响惊雷。
云昭心头一凛——冬雷最是反常,必是寒潮陡至。
她再顾不上其他,伸手去探他背心,果然摸到一片透骨的凉,寒毒正顺着督脉往上窜。
“世子,我得去取温玉膏——”
“锁门。”裴烬突然松开她,撑着案几站起身。
他的靴底碾碎了半块炭,火星子溅在锦缎上,“夜枭。”
暗卫首领的声音几乎同时从门外传来:“属下在。”
“加三道门闩。”裴烬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青黑的毒斑,“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去。”
云昭望着被闩死的雕花门,又看向站在门后、垂首立着的夜枭——那柄常佩的淬毒匕首正压在门闩上。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寒症发作的失控,是裴烬早有准备的软禁。
“过来。”
她转身时,裴烬己躺回床榻。
他解了外袍,露出精瘦的胸膛,毒斑像藤蔓般爬上肩颈。
云昭咬了咬唇,掀开锦被躺进去。
他立刻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冰得刺骨的鼻尖蹭着她耳垂:“焐。”
这一夜过得像被拉长的冰棱。
云昭能清晰感觉到他体温的变化——从冷得扎人,到逐渐回暖,再到后来烫得反常。
他在昏睡中不断调整姿势,有时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有时把脸埋进她颈窝,喉间溢出破碎的梦呓:“阿娘…别烧…那本…那本…”
“他们都会骗我…只有你不会…”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混着窗外雪落的声音,撞进云昭耳中。
她僵在他怀里,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骗”以外的词,第一次触到他疯批表象下的裂痕。
他掌心还攥着她腕间的银锁残片,金属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和他逐渐滚烫的体温交织,烫得她眼眶发酸。
第二日卯时,云昭被腕间的刺痛弄醒。
裴烬正用红丝绦绑她的手腕,动作像在系最珍贵的玉佩。
“世子?”她轻声唤,见他抬眼,瞳孔里的混沌己散,却添了更浓的偏执,“你醒了?”
“醒了。”他将两人手腕绑在一起的结又紧了紧,“但寒毒未清。”
云昭低头看交叠的手腕,红丝绦下两人的脉搏同频跳动。
她想抽手,却被他扣住后颈按回怀里:“大夫说,温玉体需持续接触才能彻底驱毒。”他的手指她耳尖,“你是我的暖炉,只能是我的。”
这句话温柔得像情人间的私语,却让云昭脊背发凉。
她想起昨夜他梦呓里的“骗”,想起太妃昨日看她时的狠厉——这院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浸着毒,而她正被最危险的那双手,推进更危险的局。
“世子!”
院外突然传来尖厉的唤声。
云昭透过窗缝望去,太妃的鎏金步摇在雪地里晃得人眼晕,她身后跟着两个持拂尘的嬷嬷,“你可知秦婉是我身边二十年的老人?为查她私通东宫,你竟让暗卫搜我的院子?”
裴烬的手指在云昭腰间收紧。
他掀开床帐,声音冷得像雪:“母妃既知秦婉是您的人,便该管好她的手。”
“好个管好!”太妃的帕子拍在石桌上,“你为个暖床的贱蹄子,连我都要踩?她到底有什么——”
“母妃。”裴烬打断她,“若您是来替秦婉求情,便回吧。”他垂眸看云昭,指腹蹭过她唇瓣,“若您是来见昭儿……她染了寒症,不宜见客。”
云昭缩在他怀里,听着院外的脚步声渐远,这才敢松口气。
她的手悄悄探进袖中,摸出半张泛黄的药方——是前日她在杂物房翻到的,边角有“温玉体,解寒蝉散”的批注。
她捏了捏药方,又看了看被绑住的手腕,突然提高声音:“世子,我想喝蜜水。”
裴烬抬眸,眼底闪过疑惑。
云昭朝他笑,指尖轻轻戳他心口:“昨日焐得我口干。”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扯动红丝绦,将她拉到面前。
云昭以为他要发难,却见他对着门外道:“去取蜜水,让阿福送。”
“是。”夜枭的声音响起。
云昭等的就是这句话。
趁裴烬垂眸理她乱发时,她迅速将药方塞进袖口,在守卫推门的刹那,“不小心”撞翻案上茶盏。
“呀!”她惊呼着蹲下身,将药方塞进守卫靴筒,“麻烦公公把这茶渍擦了,世子最厌沾湿的靴子。”
守卫僵了僵,低头时触到靴筒里的纸页,抬眼正撞进云昭的目光——那里面盛着半分恳求,半分警告。
他喉结动了动,弯腰时将纸页攥进掌心。
“好了?”裴烬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云昭站起身,笑着点头。
她望着裴烬重新闭目的模样,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这红丝绦勒的不只是手腕,更是两人都在绷着的那根弦——不知何时,就会“啪”地断成两截。
窗外雪还在下,越下越急。
云昭感觉裴烬的体温又开始下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她衣料,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她轻轻抚他后背,听见他梦呓般呢喃:“阿娘…那本…那本……”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散在雪幕里。
云昭望着他皱起的眉,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骗”。
这院子里的秘密,怕是比这雪还深,比这寒毒还冷。
而她,己经陷进这团乱麻里,再难抽身了。
炭火在铜炉里“噼啪”爆了个火星,云昭刚要抬袖去挡,腕间红丝绦却被裴烬无意识攥紧。
他的掌心沁着冷汗,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连带着她的手腕也跟着发颤。
“疼……”她轻声抽气,正要抽手,却见裴烬睫毛剧烈颤动,喉间溢出破碎的呓语。
那声音比昨夜更清晰,裹着蚀骨的寒意:“是他们……父王……太妃……都想要我死……”
云昭呼吸一滞。
她探身凑近,看清他额角浸着冷汗,眉峰紧拧成结,像是被什么极可怕的景象困住。
指尖轻轻抚过他发烫的额头,她压低声音,带着哄劝的软意:“是谁要伤世子?谁给你下的毒?”
裴烬的唇瓣动了动,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抓住她手腕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的心跳快得反常,一下下撞着她掌心:“林……嬷嬷……”
“林嬷嬷?”云昭重复这个名字,记忆突然翻涌——她曾在老仆闲聊里听过,那是裴烬幼时乳母,在他五岁那年“染疾”失踪。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旧人,此刻却如惊雷炸响。
窗外雪片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云昭望着裴烬皱紧的眉,将名字在心底反复咀嚼。
她想起前日在杂物房翻到的药方,边角“温玉体,解寒蝉散”的批注;想起太妃看她时淬毒的眼神,想起秦婉被暗卫带走前那抹怨毒的笑——所有碎片突然连成线,在她脑中划出刺目的光。
“世子?”她轻唤,见裴烬睫毛渐缓,呼吸重新沉下去,这才敢抽回手。
指腹蹭过他掌心未愈的旧疤,那是前日他为她挡刀留下的,此刻却像烙在她心上。
一更梆子刚过,外间传来极轻的推门声。
云昭立即屏息,余光瞥见门闩被夜枭的刀尖挑起半寸。
暗卫首领裹着一身雪气进来,玄色披风上的冰碴子落在青砖上,发出“叮叮”脆响。
“世子。”夜枭单膝跪地,将半卷染着泥渍的纸页呈到榻前,“林嬷嬷失踪前三月,曾五次出入东宫侧门。门房说她手里总攥着个檀木匣,模样……”他顿了顿,抬眼时目光扫过云昭,“像极了当年太妃送您的生辰礼匣。”
裴烬不知何时醒了。
他倚在床头,墨发散在雪缎被面上,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云昭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指节重重叩在床沿:“查。”
“是。”夜枭领命欲退,却被裴烬抬手拦住。
他转头看向云昭,目光像淬了毒的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云昭心尖一颤。
她想起今日塞给守卫的药方,想起方才裴烬梦呓里的“骗”,喉间突然发紧。
可对上他泛红的眼尾,那里面翻涌的不是愤怒,而是近乎绝望的探究——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奴婢……”她垂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是想活着。”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扎进裴烬心口。
他突然掀了锦被下床,玄色中衣松松垮垮挂在肩头,露出锁骨处新漫开的青斑。
云昭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按在床柱上,腕间红丝绦勒得生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的鼻尖几乎蹭着她鼻尖,呼吸里带着寒毒发作时特有的腥甜,“你让阿福把药方带给太医院的周老头,你借擦茶渍把密信塞进守卫靴筒,你引导我查东宫……”他低笑,指腹碾过她颈侧跳动的动脉,“你想让我相信你,对吗?”
云昭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她望着裴烬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昨夜他攥着银锁残片的模样——那是她故意遗落的,为的就是让他发现她与温玉体的关联。
此刻他的指腹磨得她皮肤发烫,她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冷。
“奴婢只是想活着。”她重复,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稳,“在这侯府,想活着的人,总要学些本事。”
裴烬的瞳孔骤缩。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松开手后退两步。
烛火在他身后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云昭脚边,像道随时会塌的墙。
“那你继续演下去吧。”他转身拾起案上的茶盏,指节捏得青白,“但记住——”他侧过脸,眼尾泛红的模样像只被激怒的兽,“若让我发现你骗我……”
他没说完,却足够让云昭脊背发凉。
窗外雪下得更急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啪啪”的响。
云昭望着裴烬绷紧的后背,突然想起他梦呓里那句“他们都会骗我”——原来这么多年,他一首困在这“骗”的牢笼里,连自己都成了困兽。
她摸了摸腕间的红丝绦,那上面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在她袖中半张药方上,边角“林嬷嬷”三个字被她用指甲划出浅浅的痕。
云昭垂眸,眼底暗潮翻涌——既然他要她演,那她便演得更真些。
毕竟,只有让他相信她的“真心”,才能引出那条藏在阴影里的蛇。
裴烬突然转身,正撞进她垂眸的模样。
他盯着她发顶,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雪落进深潭,连涟漪都未激起。
云昭抬眼,正见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碎裂的脆响里,他说:“明日随我去祠堂。”
祠堂?
云昭心头一跳。
镇北侯府的祠堂供着历代牌位,最里间还锁着裴烬生母的灵位——那是连太妃都不许近的地方。
她望着裴烬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明白,他这是要带她去见最隐秘的伤口。
而她,或许该感谢这场雪,感谢这根红丝绦,让她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雪还在下,将整个侯府裹成素白的茧。
云昭望着裴烬转身时晃动的墨发,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红丝绦,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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