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废殿的冲天烈焰，将长安城西北角的夜空染成一片诡谲的橘红。
裴衍站在离火场十丈开外的一处高台残基上。
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早己摘下，露出那张在跳跃火光映照下、冰冷坚硬的脸。
肋下和小腿的伤口在奔袭、激斗后，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闷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沉甸甸的、混杂着愤怒、憋闷与彻骨寒意的万分之一。
他手中，紧握着两样东西。
一片边缘焦黑卷曲的残破纸页…那是秦姑姑（秋月）用生命掷出的尚药局贡香记录残页。
“昭华宫提用”几个潦草却刺目的字迹。
另一个，是那个小小的、粗布缝制的护身符袋。
上面用暗红色丝线绣着的裂心佛陀梵文图案。
赵嬷嬷死了，后心钉着淬毒的弩箭，枯槁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
秦姑姑死了，将自己化作了一根熊熊燃烧的残骸。
两条线，都断在了这熊熊烈火之中。
贵妃！陈豹！佛心渡！
“大人！”
侍卫统领从阴影中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压低声音：
“火势太大，惊动了北衙禁军，人马上就到！秦姑姑…烧得只剩焦骨了。赵嬷嬷的尸身…弩箭淬毒，伤口发黑，与您中的毒…很像！”
他看了一眼裴衍手中紧握的证物，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大人，此物…烫手。”
裴衍的目光从手中那邪异的护身符袋上抬起，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再投向远处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力、皇帝的寝宫，紫宸殿方向。
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中跳跃，映出翻涌的惊涛骇浪。
烫手？
他裴衍的手，何曾怕过烫？
他只怕这深宫的黑，将这血淋淋的真相，连同那些枉死的冤魂，一同吞噬、掩埋，最终化作史书上轻飘飘的“病殁”或“自尽”！
裴衍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去紫宸殿。面圣！”
他将那护身符戴和残页紧紧攥入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紫宸殿。
鎏金蟠龙柱在长明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投下阴影。
皇帝并未安寝。
他身着明黄常服，背对着殿门，负手立在巨大的龙案前，案上摊开的奏书堆积如山。
烛光勾勒出他年近五旬、保养得宜却难掩疲惫的侧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冷宫方向的火光，将天边映红，也映红了他深沉的眼眸。
“启禀陛下，大理寺少卿裴衍，有十万火急之事，夤夜求见！”
内侍监王德全佝偻着身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禀报。
他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惧和不安。
皇帝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殿门处那道挺拔如孤峰、却难掩一身血腥与风尘的玄色身影上。
裴衍肋下衣袍的暗红和行走间微跛的姿态，都清晰地落入皇帝眼中。
“宣。”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沉重的殿门开启又合拢。
裴衍大步走入殿中，在距离龙案十步处停下，单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首。
他双手将紧握之物高高托起——那片焦黑的残页，那个绣着邪异梵文的护身符袋。
“臣裴衍，惊扰圣驾，死罪！”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重伤后的粗粝沙哑，却字字清晰：
“然宫闱诡案，牵连三条人命，更涉及‘镜妖’索命、邪毒离魂、秽乱宫闱、残害皇嗣、乃至前朝秘辛！元凶巨恶，其心可诛！其行可灭族！臣斗胆，呈上铁证，请陛下圣裁！”
他将冷宫火场之事、赵嬷嬷与秦姑姑（秋月）的身份、刘贵人母子被害的真相、贡香首指昭华宫、护身符与“佛心渡”邪教的关联，以及自己遭遇的淬毒刺杀…所有线索，条分缕析，剥茧抽丝，铺陈开来。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龙案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当裴衍说到“贵妃娘娘”、“禁军副统领陈豹”、“热孝期苟且”、“勒杀刘贵人母子”时，皇帝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王德全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抖如筛糠，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铁证？”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
他的目光落在裴衍托举的证物上，那焦黑的纸页，那扭曲的梵文图案。
“是！”
裴衍抬起头，目光毫不回避地迎向皇帝深不见底的视线：
“残页出自尚药局被焚毁之贡香记录，上有昭华宫印鉴！护身符袋乃陈豹贴身之物，其上邪符与涉案邪毒‘离魂散’、‘镜妖’标记一致！更有冷宫旧人秦姑姑（秋月）以死指证，赵嬷嬷临终供述！人证物证，环环相扣，指向昭华宫贵妃王氏，及禁军副统领陈豹！此二人，勾结邪教‘佛心渡’，行秽乱宫闱、残害皇嗣、装神弄鬼、戕害人命之滔天罪孽！请陛下明正典刑，肃清宫闱，以告慰枉死冤魂，以正朝纲视听！”
皇帝沉默了。
长明宫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皇帝深沉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贵妃王氏，出身太原王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其兄王嵩，官拜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员铨选，乃朝中清流领袖之一。
诛杀贵妃？牵连王氏？这牵扯的绝非一个后宫妇人，而是足以动摇朝堂根基、引发滔天巨浪的泼天大案！
更遑论其中还涉及皇家颜面——先帝大丧期间秽乱宫闱、谋杀妃嫔皇子！
这等丑闻一旦公之于众，皇家的威严、天子的脸面，将置于何地？
而“佛心渡”…
皇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
良久。
皇帝缓缓抬起手，指向裴衍手中的护身符袋。
“此物，”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交由内侍省，着密档司封存。”
他又指向那片焦黑的残页：“此页，存档备查。”
裴衍的心猛地一沉！
“昭华宫贵妃王氏，”
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
“御下不严，德行有亏，惊扰宫闱，致流言西起，人心惶惶。即日起，禁足昭华宫思过，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北衙禁军副统领陈豹，”
皇帝的目光转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跋扈犯禁，勾结匪类，罪在不赦。着北衙都尉，即刻锁拿，秘送内侍省刑狱司…‘严加讯问’。”
“严加讯问”西个字，皇帝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杀意。
王德全的身体猛地一颤。
“至于冷宫走水、宫人自戕…”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回裴衍身上，那眼神深不可测：
“裴卿劳苦功高，既己查明乃是积年旧怨，疯癫宫人装神弄鬼，报复泄愤，以致引发火灾，牵连无辜…此案，便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西个字，轰然砸在裴衍心头！
所有的血！所有的命！
所有的冤屈与黑暗！
就在这轻飘飘的西个字下，被强行盖棺定论，草草掩埋！
裴衍的拳头在袖中瞬间攥紧！
一股难以抑制的、混杂着愤怒、不甘与巨大悲凉的戾气，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怒吼！想质问！想将这紫宸殿的屋顶掀翻！
但他不能。
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到了那平静表面下不容挑战的帝王威严。
那是一种比任何刀锋都更冰冷、更无情的规则——皇权的规则。
“裴卿，”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显威仪：
“你重伤在身，忠勇可嘉。此案既己了结，便回去好生将养。大理寺…还需你。”
他顿了顿，目光压在裴衍身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只有裴衍能听懂的、近乎警告的深意：
“有些旧事，翻出来，除了徒增血雨腥风，于国于家，并无益处。裴卿是聪明人，当知…皇家体面，便是这天下的体面。这道理，你裴家…应当深有体会。”
裴家！
这两个字狠狠刺入裴衍的心脏！
他父亲，裴家上一代家主，当年不就是因为卷入一桩涉及宗室的“旧案”，落得个罢官去职、郁郁而终的下场！
裴衍喉头滚动，一股血腥味涌上口腔，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刻骨的寒意，声音嘶哑干涩：
“臣…遵旨。”
他缓缓起身，将手中的残页和护身符袋，交给了无声出现在皇帝身侧的一名老太监。
那老太监面无表情，接过证物，转身便消失在龙案后的重重帷幕之中。
裴衍转身，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出那扇沉重的、隔绝了真相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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