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癞子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口鼻凝固着黑红的血沫,圆睁的双眼空洞地瞪着铅灰色的天穹,那里面凝固的怨毒,像无形的冰锥,刺得每一个围观的人脊背发寒。里正呆立在尸体旁,面无人色,深蓝色的粗布袖口上,那几点被疯狂擦拭后残留的、更加刺眼的暗红色粉末污渍,如同盖在他脸上的死亡印章。死寂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更加汹涌的声浪冲破。
“是他!是里正给的毒粉!”
“王癞子临死都指着他!”
“袖口!都看见他袖口掉粉了!”
“杀人灭口!他想害死沈家!”
愤怒和恐惧点燃了人群。先前对沈家的猜忌和嫉妒,此刻全数转化为对里正的滔天怒火。几个胆大的汉子率先冲上前,一把揪住了里正的衣领!本家后生想护,却被更多红了眼的村民推搡开。唾骂声、质问声、哭喊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漩涡,将面如死灰、徒劳辩解的里正彻底淹没。沈家那小小的院落,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
沈穗穗冷眼看着这一切。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疲惫。王癞子扭曲的尸体,里正袖口的毒粉,村民愤怒的嘶吼……这一切都像一场血腥而荒诞的噩梦。她果断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挂着新布帘的破木门,将所有的喧嚣、猜疑和死亡的阴影,牢牢隔绝在外。门闩落下,沉重的声响仿佛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灶房里光线昏暗,劣质酒液的酸馊和卤煮的浓香尚未散尽,此刻又混入了血腥气的余韵,令人作呕。沈大娘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紧紧搂着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孩子,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沈老爹不知何时从地里赶了回来,黝黑憨厚的脸上满是惊惶和不知所措,蹲在墙角,抱着头,发出沉闷压抑的呜咽。
穗穗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悸动。目光扫过狼藉的灶台——摔碎的酱料罐,撒了一地的珍贵酱料,还有角落里那个蒙着灰的粗陶坛子。那是家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念想,去年冬天沈老爹咬牙买回一小块肥肉,沈大娘精心腌制的腊肉。本打算留到最艰难的时候。此刻,坛口蒙着的粗布,边缘却洇开了一小片不祥的灰绿色霉斑。
她走过去,揭开坛口的粗布。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油脂腐败和霉菌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坛底,那块曾经油光发亮、寄托着希望的腊肉,此刻己变得灰暗油腻,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灰绿色霉衣,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沈大娘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充满了绝望。
穗穗沉默地看着那块发霉的腊肉,又看看门外隐约传来的、针对里正的愤怒声讨。危机暂时化解了,但沈家,如同惊弓之鸟,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那些铜钱,那架纺车,还有她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奇技淫巧”,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不能再轻易拿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了。活下去,必须用最不起眼、最符合“沈穗穗”这个身份的方式。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压抑中滑过。里正被愤怒的村民扭送去了县衙,几个本家后生也灰溜溜地躲了起来,暂时无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找沈家麻烦。但无形的隔阂如同冰冷的墙,将沈家孤立起来。村人路过沈家那低矮的茅屋时,脚步会不自觉地加快,眼神复杂地匆匆一瞥,便迅速移开。恐惧、猜忌、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敬畏,交织在那些目光里。
沈家闭门不出。沈老爹更加沉默地早出晚归,侍弄着那几亩薄田。沈大娘则整日守着那架被视为“妖物”的新纺车,不敢再用,只是反复擦拭,眼神空洞。家里的存粮肉眼可见地减少,野菜汤越来越稀,两个孩子的脸上很快又失去了血色。
这天午后,阳光惨淡。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吆喝声,打破了沈家周围的死寂。
“收旧货嘞——破铜烂铁,碎布头,陈谷子烂豆子,都能换针头线脑,粗盐饴糖嘞——”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沈家那扇紧闭的破木门外。接着,是笃笃的敲门声,不疾不徐。
“家里有人吗?过路的货郎,讨碗水喝,也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旧物能换点东西?”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和善。
沈大娘警惕地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约莫西十多岁、风尘仆仆的汉子,挑着一副陈旧的货郎担子站在门外。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角皱纹深刻,看起来就是个寻常走村串巷、赚点辛苦钱的苦命人。担子一头是些针线、粗盐、劣质的饴糖块等小物件,另一头则胡乱堆着些破旧书籍、卷了边的字画、缺了口的粗陶碗碟之类的“旧货”。
沈大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闩。家里确实需要盐,哪怕是最粗粝的盐粒。
货郎一见门开,脸上的笑容更盛,连忙放下担子,抹了把额头的汗:“这位大嫂,叨扰了。这大晌午的,赶路口渴得紧,讨碗凉水,您看行不?”他目光飞快地在简陋的灶房里扫了一圈,掠过角落里那架显眼的新纺车时,眼神似乎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最后落在沈大娘憔悴的脸上。
沈大娘没说话,默默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递过去。货郎千恩万谢地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大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真的渴坏了。他放下水瓢,目光又扫过灶房,这次刻意落在了墙角那个敞着口的粗陶坛子上,以及坛子里那块覆盖着厚厚绿霉、散发异味的腊肉上。
“哟,”货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可惜了这块腊肉,看着年头腌的,是好东西啊,咋就霉成这样了?”他摇摇头,叹道,“这天气,湿气重,存不住东西啊。”
沈大娘嘴唇动了动,没吭声,眼神黯淡。
货郎眼珠转了转,脸上堆起更和善的笑容,弯下腰,在货担那头堆着的“旧货”里一阵翻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片刻,他抽出一本用粗麻线勉强装订、边角卷曲破烂、封面几乎掉光、纸页焦黄发脆的厚册子。册子封面上用模糊不清的墨迹写着几个残缺的大字,依稀可辨是《齊民要術》,但“要”字少了一横,“術”字只剩半边。
“大嫂,我看您家这光景也艰难。”货郎将那本破书递到沈大娘面前,书页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这玩意儿,是我前些日子在个破落户里收来的,说是啥种地的古书,也没人看得懂,搁我这儿占地方。我看您家这块腊肉…虽然霉了,但刮刮洗洗,兴许还能熬点油渣,总比烂掉强。要不…咱俩换换?您把这霉肉给我,这本破书归您?就当…就当给家里的娃娃认认字纸,引个火也成啊!”
沈大娘看着那本破得不成样子的书,又看看坛子里散发着霉味的肉,脸上露出茫然和犹豫。这书…能有什么用?可这肉…确实不能吃了。就在她迟疑间,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换吧。”
沈穗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小小的身影站在阴影里,目光却锐利地落在那本破旧的《齐民要术》上。封面的残字,纸张的质地,还有那粗劣的装订线…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古旧气息。更重要的是,货郎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精光,没能逃过她的眼睛。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真的会为了一块发霉的、几乎毫无价值的腊肉,拿出一本“古书”来换?这交易,透着刻意的古怪。
沈大娘见女儿发话,不再犹豫,默默点了点头,将坛子里那块沉甸甸、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腊肉取了出来,递给货郎。货郎脸上瞬间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做成了一笔天大的买卖,连声道谢,将那本破书塞到沈大娘手里,又飞快地收拾起担子。
“大嫂,您心善!好人一定有好报!”他挑起担子,脚步轻快地转身就走,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那副迫不及待离开的样子,与他之前讨水时的疲惫判若两人。很快,那灰布褂子的身影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沈穗穗看着货郎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她接过母亲手中那本沉甸甸、散发着尘埃和腐朽气息的破书。纸张焦黄脆硬,稍一用力似乎就会碎裂。她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墨迹早己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关于农时的记载。书页边缘有明显的虫蛀痕迹,还有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像是被水或油长期浸渍留下的污渍。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大部分内容都己无法卒读,或者记载的农法在她看来粗浅甚至谬误。翻到后半本时,纸张粘连得更加厉害,有些地方甚至完全被污渍覆盖。就在她准备放弃,将书合上时,指尖拂过一页被大片深褐色油污覆盖的纸张边缘,触感似乎有些异样——那油污覆盖下的纸张厚度,似乎比其他地方要厚一点点?
穗穗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凑近油灯昏黄的光线,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沿着那页纸的侧边缝隙,试图将它与其他粘连的纸张分开。纸页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终于,在油污最厚重、几乎与书页融为一体的地方,她感觉到了一丝松动!
她的指尖猛地用力一捻!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并非书页本身,而是那层覆盖在表面的、深褐色的油污硬壳被捻开了一条细缝!在油污硬壳与下面真正的书页之间,赫然露出了一小角极其纤薄、颜色明显不同的材质!那是一种细腻的、泛着陈旧牙黄色的…丝绢!
穗穗的呼吸瞬间屏住!她强压住心头的狂跳,用指甲更加小心地沿着那条细缝,一点点将覆盖在上面的、凝固的油污硬壳剥离。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随着油污硬壳被剥离的范围扩大,下面隐藏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被折叠成小块、巧妙地夹藏在两页厚实书页之间、又被油污完美覆盖隐藏的…绢帛!绢帛本身己经非常陈旧,边缘甚至有些酥化,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深黄色。但上面用浓墨书写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前朝官府专门用于重要地契、文书的特制防蛀绢帛!
穗穗的心跳如同擂鼓,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寸大小的绢帛完全剥离出来,在油灯下展开。
绢帛不大,上面用极其工整、透着威严的馆阁体小楷书写着几行字:
皇莊永業地契
茲有內府所轄永寧皇莊,計上等水田壹佰贰拾顷,坐落於河間府清源縣東南,西至分明(詳見附圖)。此係欽賜蕭氏一門永業,免賦承祀,後世子孫憑此契管業,勿替引之。
大周永寧元年 內務府造
“大周永寧元年”!前朝的年号!“永宁皇庄”!萧氏一门!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沈穗穗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猛地想起暴雨夜救下萧景珩时,从他贴身衣物里找到的那枚沾满血污、触手温润的玉佩!玉佩的背面,用极其古拙的刀法,雕刻着的,正是与这绢帛上“永宁”二字旁边装饰的、一模一样的层叠龙鳞暗纹!还有那日布商袖口一闪而过的金线龙鳞!
前朝!皇庄!萧家!永宁!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张泛黄的绢帛粗暴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真相!萧景珩那与生俱来的贵气,那过目不忘的早慧,那深藏不露的隐忍…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落难小公子!他的身上,背负着前朝皇族的血统和一个足以招致灭门之祸的巨大秘密!
就在沈穗穗心神剧震,指尖几乎捏不住那薄如蝉翼的绢帛时,院子外面,由远及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那声音来势汹汹,绝非村中常见的牛车驴车!紧接着,是篱笆被粗暴撞开的碎裂声,以及一个男人粗嘎凶戾、带着浓重官腔的厉喝,如同寒冰般砸破了沈家小院的死寂:
“里正沈有田家何在?速速开门!县衙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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