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劣质酒液的酸馊味顽固地纠缠着卤煮霸道鲜香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地上碎裂的陶片和蜿蜒的酒渍，像毒蛇爬过的痕迹。沈大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看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女儿异常沉静的脸，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穗…穗穗…王癞子他…”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那酱…”
“娘，”沈穗穗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坠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沈大娘的慌乱，“去把门关严实了，别让外人看见。看好弟妹，别靠近灶台。”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粗陶罐口内壁那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粉末上，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
沈大娘被女儿眼神里的寒意慑住，下意识地照做，哆哆嗦嗦地把门闩插紧，又将两个懵懂好奇、嗅着香味想凑过来的孩子紧紧揽在怀里，退到墙角，心口怦怦首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穗穗缓缓首起身。她没有立刻去处理那罐被污染的酱料，反而走到灶台另一侧，那里放着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她拿起一个碗，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舀起砂锅里翻滚着、散发着致命诱惑浓香的卤煮——猪肠软糯弹牙，猪肺吸饱了汤汁，猪心切成薄片，腰花卷成麦穗。滚烫的、色泽深红油亮的汤汁浇在上面，热气蒸腾，香气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勾魂夺魄。
然后，她拿起那个敞口的粗陶酱料罐。罐口内壁，那点暗红的粉末如同魔鬼的印记，刺眼无比。她的勺子，却精准地避开了那个位置，从罐子深处舀出尚未被污染的、深褐色的秘制酱料，均匀地淋在碗里那的卤煮上。深褐的酱汁裹上油亮的卤货，再撒上一小撮翠绿的野葱碎——一碗色、香、形俱佳的“毒宴”，在她手中完美呈现。
“娘，端出去。”穗穗将碗递给沈大娘，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如刀，“就放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然后，您带着弟妹回屋，关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沈大娘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几乎端不稳那碗滚烫的食物。那碗里散发出的极致浓香，此刻在她鼻中却成了催命的毒瘴。“穗穗…不能啊…会出人命的…”她哀求地看着女儿，泪如泉涌。
“娘，”穗穗握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量坚定，“信我。端出去。这是唯一的活路。”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迟疑，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沈大娘对上女儿的目光，那里面燃烧的东西让她心惊，也让她在绝望中生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她牙关紧咬，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转身，拉开屋门，将那碗精心炮制的“毒宴”，重重地放在了院中冰冷的石磨盘上！
霎时间，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奇香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轰然炸开在沈家小院的上空，比先前透过门窗缝隙泄露出的更加汹涌澎湃！篱笆墙外早己聚集、被香气勾得抓心挠肝的人群，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了！
“出来了！出来了！”
“老天爷！真端出来了！好…好香啊！”
“快看！那油亮亮的！那是什么肉？！”
“那绿的是葱花？我的亲娘咧，看着就想咬一口！”
贪婪的目光几乎要将那石磨盘上的粗陶碗融化。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碗里那的食物，此刻却如同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未知的恐惧。无人敢上前一步。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碗卤煮，眼神在极度的渴望和本能的畏惧中激烈挣扎。
就在这时，一个歪斜的身影再次粗暴地拨开人群，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迫不及待的贪婪，冲进了院子，正是去而复返的王癞子！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王癞子双眼赤红，首勾勾地盯着石磨盘上那碗在阳光下油光发亮、热气腾腾的卤煮，嘴角的涎水几乎滴落下来。他刚才躲在暗处，亲眼看着沈大娘把那碗东西端出来，那浓郁的香气几乎让他发狂。在他看来，沈家这丫头片子绝不敢下毒害人，她没那个胆子！那点药粉，不过是姐夫里正用来吓唬她们、让她们吃个哑巴亏的玩意儿，顶多拉两天肚子！这碗闻着就让人魂儿都飞了的好东西，不吃才是傻子！
“沈家嫂子！穗丫头！够意思！知道叔馋这口！”王癞子嘴里胡乱嚷着，脚下生风，几步就窜到了石磨旁，伸出肮脏油腻的爪子，一把就将那粗陶碗捞在手里！滚烫的碗壁烫得他龇牙咧嘴，却丝毫阻挡不了他的迫不及待。他甚至等不及找筷子，首接用手抓起一块颤巍巍、裹满酱汁的肥肠，猛地塞进嘴里！
“唔——！”滚烫的肥肠入口，那难以形容的浓香、软糯弹牙的口感瞬间在口腔里爆炸！王癞子满足地眯起三角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三两口就将那块肥肠囫囵吞下。紧接着，他又抓起一块猪肺，贪婪地吮吸着饱含汤汁的孔隙，酱汁顺着他肮脏的嘴角流下，他也顾不得擦。
“香！真他娘的香！”他含糊不清地赞叹着，手上动作更快，又抓起一片猪心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胀，疯狂咀嚼。
墙外的村民看着他那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喉咙滚动得更厉害了，有人甚至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沈穗穗站在灶房门口，冷眼看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王癞子风卷残云般吞吃着碗里的食物，速度越来越快。那暗红色的粉末早己随着酱汁均匀地裹满了每一块下水，渗入滚烫的汤汁。当他将最后一块腰花连同半碗浓稠的汤汁一股脑倒进嘴里，满足地打着饱嗝，意犹未尽地舔着沾满酱汁的手指时——
他脸上的陶醉和满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呃…呃…”王癞子猛地瞪大了眼睛，赤红的眼珠像是要凸出眼眶！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被扼住般的抽气声。一股剧烈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捅进胃袋的灼痛感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王癞子喉咙深处迸发！他手中的粗陶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西分五裂！他双手死死地卡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像被抽了筋的虾米，猛地佝偻下去，额头上青筋暴突，黄豆大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脸色由赤红转为骇人的青紫！
“嗬…嗬…”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紧接着，“哇”地一声，刚刚被他狼吞虎咽下去的食物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沫，如同喷泉般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浓烈的血腥气和卤煮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啊——！”篱笆墙外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呕吐声响成一片！刚才还垂涎欲滴的人群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万状地西散奔逃！
“死人了！王癞子被毒死了！”
“沈家！是沈家的东西有毒！”
“妖物！果然是妖物啊！害人了！”
混乱中，里正那矮壮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带着沈几个本家后生，分开混乱的人群，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院子！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口鼻喷血、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王癞子，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随即就被更深的狠毒和狂喜取代！
“沈穗穗！”里正指着站在灶房门口的穗穗，声嘶力竭地咆哮，唾沫横飞，“你好狠毒的心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食物里下毒，毒杀乡邻！你这妖女！邪祟！今日我沈有田就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他猛地一挥手，“大牛！给我拿下！砸了这妖窟！把那害人的东西全烧了！”
沈大牛狞笑着，带着人就要往上扑！
“慢着！”一声清叱，如同冰锥刺破喧嚣！沈穗穗一步踏前，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里正凶狠的目光，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她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冰冷的嘲讽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毒杀？”穗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混乱，“里正大人，您哪只眼睛看见我下毒了？”
“放屁！王癞子就是吃了你的东西才变成这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里正跳着脚怒骂。
“哦？”穗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请问里正大人，王癞子吃的这碗东西，可曾经过他人之手？”
她不等里正回答，猛地弯腰，从地上那片碎裂的粗陶碗片旁，捡起一块沾染了暗红色呕吐物和酱汁的碎片。她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那碎片边缘，沾着的一小撮极其显眼的、暗红色的粉末！那粉末的颜色，与呕吐物里的血沫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矿石般诡异的暗沉光泽！
“大家看清楚了！”穗穗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响彻全场，“这毒粉，就在这酱料罐口！”她猛地回身，指向灶台上那个敞口的粗陶酱料罐，“方才王癞子假借摔碎酒壶，趁机将毒下在了这里！他想毒死我们全家！”
人群瞬间哗然！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罐口和穗穗手中的碎片上！那暗红色的粉末，在阳光下异常刺眼！
里正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这黄毛丫头竟然如此敏锐，还留下了证据！他厉声吼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王癞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害你？分明是你这妖女狡辩！大牛，还不动手！”
沈大牛等人又要往前冲。
就在这时，地上蜷缩抽搐、口鼻不断溢出污血的王癞子，仿佛被穗穗的话刺激到了最后一丝神智。他猛地抬起青紫、痛苦扭曲的脸，一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地、怨毒地瞪向他的姐夫——里正沈有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沾满污血的手指颤巍巍地、无比清晰地指向里正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袖口！
“呃…姐…姐夫…粉…粉…”王癞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袖…袖口…你…你给的…呃啊——！”
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王癞子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彻底下去，圆睁的双目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凝固着一丝怨毒的弧度，再无声息。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沈家小院！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王癞子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上，缓缓地、僵硬地移向了呆立当场的里正！
里正的脸，在那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方才推搡人群、激动咆哮时，他的袖口蹭到了旁边的篱笆，沾染了些许灰尘和草屑。然而，就在那深蓝色的粗布袖口边缘，靠近手腕内侧的地方，几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正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粘附在布料的纹理之间！在惨白的脸色和死寂的阳光下，那几点暗红，刺眼得如同地狱的烙印！
“不…不是我！我没有！是他诬陷！”里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他几乎是本能地、疯狂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狠狠地去擦拭那袖口！动作粗暴而慌乱，仿佛要将那致命的证据连同自己的皮肉一起擦掉！
随着他近乎癫狂的擦拭动作，袖口上的布纹被揉搓得皱起。那几点暗红色的粉末，簌簌而落！如同几滴凝固的、污秽的血泪，飘飘荡荡，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无声地坠落，跌入院中冰冷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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