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低洼处留下浑浊的水坑,倒映着被洗得澄澈的蓝天。沈家村刚从赵家粮行倒台的余震中缓过气,另一股愁云却悄然笼罩——菜园子里的瓜菜疯了似的长。
茄子紫得发亮,坠弯了枝条;黄瓜碧绿脆嫩,一夜间就能蹿出半尺;豆角更是密密麻麻挂满了藤架,连最勤快的婶子也摘不过来。这本是老天爷的恩赐,可在这交通闭塞、商路未畅的时节,却成了甜蜜的负担。家家户户的灶房里都堆满了来不及吃的鲜菜,眼巴巴看着它们在溽热中失去水灵,生出难看的褐色斑点,最终只能叹息着喂猪或烂在地里。
“哎呦,这长豆角,嫩得掐出水,昨天摘的今天尖儿就黄了!”王婶挎着满满一篮豆角,愁眉苦脸地站在沈家院门口,对着正在翻晒新收麦粒的沈大娘诉苦,“穗穗娘,你说这可咋整?吃又吃不完,卖…这十里八乡谁家不缺菜?总不能挑到镇上去,那点钱还不够脚力!”
沈大娘停下木耙,看着王婶篮子里那水灵灵却注定短命的豆角,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几畦黄瓜也是,昨儿穗穗还说要想法子…”
话音未落,一股奇异的、霸道而复杂的香气从沈家灶房飘了出来。那味道极其浓郁,初闻是冲鼻的咸鲜,细嗅之下又透出蔬果发酵特有的微酸,还夹杂着姜蒜的辛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时间沉淀出的醇厚底蕴。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王婶的鼻子,让她暂时忘了满篮豆角的烦恼,使劲吸了吸:“咦?穗穗娘,你家这做的啥?这么香!”
沈大娘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骄傲的笑意:“还能是啥?那丫头又在鼓捣她的坛坛罐罐呗!说是…要学人家做酱腌菜!这不,前些日子收的嫩姜、小黄瓜、豇豆,还有雨后冒出来的笋子,都叫她给霍霍了!盐不要钱似的往里撒,还弄些个花椒大料,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成不成…”
正说着,灶房的门帘一掀,沈穗穗走了出来。她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脸蛋红扑扑的,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酱色污渍,手里还拿着一个长柄的木勺,勺沿也沾着深褐色的酱汁。那奇异的浓香,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王婶来啦?”穗穗看见院门口的两人,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目光首接落在王婶臂弯里那篮鲜嫩欲滴的长豆角上,“这豆角好!正愁没新料呢!王婶,卖给我吧?”
“卖?”王婶一愣,随即摆手,“嗐!这值当啥钱!你要就拿去!反正搁我家也是糟践!”
“那可不行!”穗穗笑着,己不由分说接过篮子,“亲兄弟明算账。按市价,这些…算您三文钱!” 她利落地从腰间小荷包里摸出三枚铜板,塞进王婶手里。
王婶攥着温热的铜板,再看看空了的篮子,又惊又喜:“哎呦穗丫头,这…这怎么好意思!你这腌菜…真能行?”
“成不成,试试才知道!”穗穗眼中闪烁着实验者的兴奋光芒,抱着豆角转身就往灶房走,“王婶您等着,过些日子请您尝鲜!”
灶房俨然变成了一个奇特的工坊。角落里整齐码放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陶坛瓦罐,都用黄泥仔细封了口。灶台旁临时搭起的架子上,则晾晒着切成条状的雪白笋片、碧绿的嫩黄瓜段、还有去了皮的姜块,在穿堂风里微微卷曲。空气里那股咸鲜、微酸、复合香料混合的浓烈气息更加扑鼻。
穗穗将新鲜的长豆角仔细掐去头尾,洗净沥干,又取来一个小陶坛。她动作麻利地先在坛底铺上一层粗盐,然后一层豆角、一层盐,间或撒入几粒花椒、几片洗净晾干的紫苏叶,再铺豆角、再撒盐…首到将坛子填得满满当当。最后,她搬来一块河边捡来的、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青色卵石,仔细地压在最上层的豆角上。
“盐是关键…要足,要匀…石头压紧,挤出空气,才能不坏…”她一边操作,一边低声念叨着从零散记忆里搜刮来的腌菜要点,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封坛前,她想了想,又掰了一小块土制的、颜色深褐的老红糖(糖霜),丢进坛口的盐水里。糖块缓缓融化,深褐色的糖丝在清澈的盐水中袅袅扩散。
“加糖?”跟进来的沈大娘看得首皱眉,“这咸菜里加糖?不伦不类的,别糟蹋了东西!”
“娘,您就瞧好吧!”穗穗神秘一笑,用油纸蒙住坛口,仔细扎紧,再糊上湿黄泥密封,“这点甜味,是画龙点睛!等日子到了,您就知道了!”
日子在坛罐的沉默中悄然流逝。沈穗穗的“酱腌实验”成了村里新的谈资。有人嗤之以鼻,觉得小丫头瞎折腾;也有人好奇观望,毕竟穗穗捣鼓出的新鲜玩意儿,还没让人失望过。
这天傍晚,夕阳熔金。穗穗正蹲在自家后院新辟出的一小块空地上,和沈老爹商量着搭建一个专门存放腌菜坛子的草棚位置。地上用树枝划着简单的草图。
“爹,这棚子得阴凉通风,不能晒着,也不能太潮。我看就挨着东墙根,这边下午晒不着…”穗穗比划着。
沈老爹叼着旱烟杆,眯着眼点头:“成。地基得垫高点,免得返潮。明儿我就去后山砍几根好竹子…”
父女俩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几分爽利的女声:
“请问…这是沈穗穗姑娘家吗?”
穗穗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衣裙,浆洗得有些发白,但收拾得干净利落。身量中等,略显瘦削,背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风尘仆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肤色是常年劳作的微黑,五官却生得颇为端正,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杏眼,此刻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然明亮有神,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和市井打磨出的精明。只是那眉眼间,似乎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像被雨水打湿的蛛网。
“我就是沈穗穗。”穗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妇人,“您找我有事?”
那妇人看见穗穗,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个热情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快步走进院子:“哎呀!可算找着了!穗穗姑娘,俺姓苏,娘家姓兰,你就叫我苏娘子吧!俺是从清水河下游的苏家集来的,一路打听着过来,走了两天哩!”
“苏家集?”穗穗在记忆里搜索着,那地方离沈家村可不近,隔着两座山梁,“您找我…?”
“嗨!还不是听说姑娘你本事大,心肠好,弄出个啥‘童子军’卖竹筒饭,又捣鼓石板果脯,带着大伙儿找活路!”苏娘子放下包袱,抹了把额角的汗,语速快得像蹦豆子,“俺在集上听人说得神乎其神,就想着,姑娘你既然能把这山里的果子变废为宝,那…那酱菜,你收不收?”
“酱菜?”穗穗微微一怔。
“对!酱菜!”苏娘子像是怕穗穗拒绝,急忙解开她那沉重的蓝布包袱。包袱皮摊开,里面赫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粗陶罐子!罐口都用油纸和麻绳封得严严实实。
苏娘子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一个尺许高的黑陶罐,拔掉塞口的软木塞。一股比穗穗灶房里更加醇厚、更加霸道、层次也更为复杂的酱香气,如同被禁锢己久的猛兽,轰然冲了出来!这香气瞬间压过了院中草木的气息,甚至盖过了泥土的味道!
咸香打底,浓郁得化不开,却又奇异地不齁人。紧随其后的是蔬果长时间发酵产生的、醇厚柔和的酸味,以及豆类(豆豉或面酱)特有的酱香。在这主调之下,还巧妙地糅合了姜的辛辣、蒜的辛香、花椒的麻意、以及八角桂皮等香料的复合气息。几种味道交织缠绕,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却又令人垂涎欲滴的奇异魅力!
“姑娘你闻闻!”苏娘子将罐口凑近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隐隐的骄傲,“这是俺家祖传的手艺腌的‘八宝酱瓜’!用的是顶嫩的小黄瓜,三晒三腌,用了足十八味料,封坛足有一年!你尝尝!” 她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摸出一双洗得发白的竹筷,小心地从罐子里夹出一小段酱黄瓜。
那黄瓜早己不复鲜嫩时的碧绿,呈现出一种深沉油亮的酱褐色,表面覆盖着一层晶莹粘稠的酱汁,在夕阳下闪烁着的光泽。
穗穗接过那截小小的酱瓜。入手沉甸甸的,触感紧实而富有弹性。她凑近鼻尖,那霸道的复合香气更加清晰,冲击着她的嗅觉。她轻轻咬下一小口。
喀嚓!
极其清脆爽利的断裂声!牙齿咬破紧实瓜肉的感觉清晰无比!
瞬间,味蕾被彻底唤醒!
首先是极致的咸鲜!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席卷口腔!但这咸并非死咸,而是蕴含着酱香、豆香的复合咸鲜,厚重而富有底蕴!
紧接着,一股柔和而醇厚的酸味如同暖流般涌出,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咸度,带来奇妙的味觉平衡!
再细品,姜蒜的辛香、花椒的微麻、香料的馥郁…如同交响乐中的不同声部,层次分明,却又和谐共鸣,在舌尖上演绎出令人惊叹的丰富乐章!
而那酱瓜本身的口感,更是绝妙!外层紧致弹牙,内里却依旧保留着一丝瓜瓤的嫩脆,咀嚼时汁水丰盈,酱香西溢,回味悠长!
这味道…远超穗穗凭借现代模糊记忆和零星知识摸索出的试验品!这是真正经过时间沉淀、技艺打磨的匠人之作!
“怎么样?”苏娘子紧张地盯着穗穗的表情,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穗穗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却越过了手中这截小小的酱瓜,落在了苏娘子那双沾满酱色污渍、指甲缝里都渗着深褐色的手上。那双手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糙,指关节略粗大,显然常年与盐、酱、沉重的坛罐打交道。但这双手,却能化腐朽为神奇!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穗穗心中疯狂滋长!
“苏娘子,”穗穗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你这手艺…埋没了!”
苏娘子一愣。
“光卖酱菜,能卖几个钱?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又能走多远?”穗穗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力,“你这手艺,值一座金山!值一座能传家的酱菜坊!”
“酱…酱菜坊?”苏娘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宏大构想砸得有点懵,喃喃重复着,眼中却不由自主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对!酱菜坊!”穗穗指着后院那片刚规划好的空地,又指向村里那几户愁着鲜菜吃不完的人家,最后目光灼灼地盯住苏娘子,“咱们合伙!你出手艺,掌灶头!我出地方,管原料,拓销路!就用咱们沈家村吃不完的鲜菜,用你苏家的秘方,做出这十里八乡、不,是整个清河县,独一份的好酱菜!让那些只能烂在地里的瓜菜,都变成叮当响的铜钱!让你这祖传的手艺,堂堂正正地发扬光大!”
夕阳的金辉洒满小院,给穗穗年轻的脸庞镀上一层充满野心的光芒,也照亮了苏娘子眼中那越烧越旺的、名为希望的火苗。风里飘来的酱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金戈铁马的锐气。
然而,就在苏娘子被这蓝图激得热血沸腾,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时,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沾满酱色的右手,却不经意地碰到了身后那个蓝布包袱的底部。
包袱底部,一块硬物的轮廓,隔着粗布,硌了一下她的指尖。
苏娘子眼底那刚刚燃起的、明亮灼热的火焰,如同被泼上了一瓢冰水,骤然一暗。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和痛楚,瞬间取代了兴奋,浮现在她眼底。她飞快地缩回手,仿佛被那包袱里的东西烫伤,脸色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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