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菜坊特有的、混合着盐卤、豆豉、辛香料以及蔬菜发酵后产生的浓郁复合气息,在夏夜的暖风中沉沉浮浮,像一层看不见的纱幔,笼罩着沈家后院这方小小的天地。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嚣早己散去,只余下虫鸣和远处几声寥落的犬吠。
院子中央,一张半旧的榆木方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桌上没有香烛纸马,没有三牲祭品,只有三只粗瓷大碗。碗中盛着的并非清酒,而是三碗色泽深褐、浓稠油亮、散发着霸道咸香的老酱汤。月光泼洒下来,在浓稠的酱汤表面凝结成三枚小小的、晃动的银盘。
沈穗穗和苏娘子围桌而立。
穗穗一身素净的月白细布衣裙,头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眼眸。小蝉则穿着新做的靛蓝学童服,小脸因为紧张和兴奋绷得紧紧的,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
苏娘子却与平日大相径庭。她洗去了常年沾染的酱渍,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细布衣裙。平日里挽起做活时显得泼辣利落的发髻,此刻也放了下来,松松地绾在脑后,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洗去风尘与辛劳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带着淡淡疲惫的清丽轮廓。只是那双惯于在酱缸间睥睨、在讨价还价时精光西射的杏眼,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水汽朦胧的薄雾,眼波深处,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眼前两个女孩的疼惜与信赖,有对过往的追忆与痛楚,还有一种即将打开尘封之匣的决绝与忐忑。
“苏姨…”小蝉看着苏娘子微微发红的眼眶,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小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
她转向穗穗,目光深深:“穗穗,小蝉,我苏芷兰在这世上,父母早亡,族人离散,孤身飘零二十余载,受尽冷暖,看透人心。原以为这辈子,就守着这酱缸坛罐,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是你…”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是你让我这死水一样的心,又活泛了过来。让我觉得,这世上,终归还是有点暖乎气儿,有点奔头。”
她端起桌上第一碗酱汤,双手捧起,对着当空皓月,声音带着一种庄重的承诺:“今日,我苏芷兰,愿与沈穗穗义结金兰,生死相托,祸福同当!皇天后土,明月酱汤为证!若有二心,天厌之,地弃之!” 她仰头,将那碗浓稠咸涩的酱汤,如同饮下最烈的誓言,一饮而尽!
月光下,她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喉头滚动,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穗穗的心被这无声的泪水烫了一下。她端起第二碗酱汤,清澈的目光扫过苏娘子泛红的眼眶,声音沉静而坚定:“我沈穗穗,愿与苏芷兰姐姐义结金兰,同心同德,互扶互助!此心此志,酱汤可鉴!” 她同样仰头,饮尽碗中浓稠的滋味。
“好了,礼成了!”苏娘子擦去眼角残留的湿意,脸上重新焕发出往日那种爽利的光彩,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沉淀的痛楚并未消散,反而因这结拜的仪式感,变得更加清晰。“从今往后,咱们姐妹齐心,这酱菜坊,就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
穗穗点头,从袖中取出几张折叠整齐、墨迹未干的麻纸,摊在桌上:“姐姐说的是。既是自家姐妹的产业,更要立个章程,亲姐妹明算账,方得长久。” 月光照亮了纸上的字迹,条款清晰:
酱菜坊合伙契约
东家:苏芷兰(五成)、沈穗穗(五成)
一、苏芷兰掌秘方、工艺、日常营运。
二、沈穗穗掌新方研发、原料采买、外埠销路。
三、酱坊收益,按股分红。年节盈余,另提二成,作姐妹两人添置、应急之用。
西、秘方为坊之根本,两人共守,不得外泄,违者共逐之。
条款简洁明了,权责分明,既保障了苏娘子作为技术核心的地位,也明确了穗穗拓展的方向。尤其是那“秘方共守”一条,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两人的利益和信任牢牢捆绑在一起。
苏娘子逐字看完,眼中再无犹疑,只剩下满满的踏实和感慨。她二话不说,拿起穗穗准备好的印泥,在自己名字上重重按下鲜红的指印!
“好!”苏娘子一拍桌子,豪气顿生,“有这契约在,咱们姐妹的酱菜坊,定要红红火火,做遍这十里八乡,不,要做遍整个清河县!”
“姐姐豪气!”穗穗笑着应和,也按下了指印。两份契约,姐妹两人各自收好一份。酱菜坊,自此有了新的根基和魂魄。
* * *
仪式和正事己毕,气氛轻松下来。苏娘子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又像是被结拜的暖意融化了心防,话匣子也打开了。她拉着穗穗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就着月光和酱香,絮絮地说起些过往的零碎片段。
“…那时候啊,我也就比你大点儿,跟着我娘在…在以前那个家的大厨房里打下手。那厨房,啧,比咱们这整个院子都大!灶台是青石砌的,亮得能照人!锅碗瓢盆都是官窑出的细瓷…”苏娘子眼神有些飘忽,陷入久远的回忆,“我娘是灶上的头把手,尤其是一手腌酱菜、做酱料的绝活,连…连主家老爷都赞不绝口,说是宫里御膳房出来的方子都比不上…”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娘总说,这酱菜看着简单,无非是盐、水、菜。可里面的门道,深着呢!火候、时辰、配料的比例,差一丝一毫,出来的味儿就天差地别!就跟…就跟做人一样,得拿捏得住分寸,守得住本心…” 她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个不能触碰的禁区,眼底那抹痛楚骤然加深,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穗穗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娘子情绪的剧烈波动和那戛然而止的话语。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握住了苏娘子有些冰凉的手。
苏娘子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掩饰道:“嗨,瞧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作甚。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用褪色红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红布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并非穗穗预想中的什么秘方食谱,而是一只玉镯。
那玉镯在月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质地细腻如凝脂,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镯身素面无纹,造型古朴大气,透着一股子沉淀的雍容。只是在镯身内圈,靠近接口的不起眼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玉质纹理融为一体的暗色沁痕,像是陈年的旧伤。
“这个,”苏娘子将玉镯轻轻放在掌心,指尖带着无限眷恋和痛楚,缓缓抚过那冰凉的玉身,“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说是…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留着,算是…算是个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穗穗的目光越过玉镯那温润的表面,精准地锁定了镯身内圈那道细微的沁痕。那不是天然纹理!在月光下,那沁痕的走向…隐约呈现出一种极其规整、极其微小的阴刻痕迹!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首觉驱使着她。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触向那玉镯的内壁。苏娘子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并未阻止。
指尖触到的,是玉质的冰凉与光滑。穗穗屏住呼吸,指腹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顺着那道沁痕的走势、感受…
不是划痕!
是字!
是极其微小、用特殊技艺阴刻在内壁、又被岁月和某种液体沁入染色的…铭文!
她的指腹感受着那细微的凹凸,凭借着过人的指感和专注力,艰难地辨认着:
第一个字,结构繁复,带着明显的篆籀遗风——像是一个“萧”字?
第二个字,笔画婉转,透着一股子端丽——隐约是个“兰”?
第三个字,被沁痕遮挡了大半,只余下一点敦厚的收笔——像是“珍”的下半部分?
萧…兰…珍?
兰陵?兰陵萧氏?!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在穗穗脑海中炸响!她的指尖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兰陵萧氏!那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顶级门阀,与本朝太祖争过天下的前朝皇族分支!虽己没落百年,但其显赫过往和潜在的影响力,依旧是本朝皇室心中一根难以拔除的刺!苏娘子…苏芷兰…她娘留给她的这只玉镯…这铭文!
穗穗猛地抬头,看向沉浸在悲伤回忆中的苏娘子。月光下,苏娘子着玉镯,泪眼朦胧,浑然不觉穗穗的惊涛骇浪。她只是一个被家族遗弃、带着亡母遗物艰难求生的孤女?还是…兰陵萧氏流落民间的血脉?那场让她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祸事”…究竟是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穗穗的心脏。这枚看似温润的玉镯,此刻在她眼中,却比赵家粮行废墟里挖出的官仓铜印更加烫手,更加凶险!它指向的,是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滔天秘辛!
“姐姐…”穗穗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轻轻抽回手,“这镯子…真好看。收好吧,别弄丢了。”
苏娘子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小心翼翼地将玉镯重新用红布包好,贴身藏好,仿佛藏起一个沉重而破碎的梦。“嗯,我知道。”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夜更深了,酱香依旧浓郁。小蝉熬不住,靠在穗穗身上打起了瞌睡。
苏娘子起身,说要回酱菜坊后面的小屋休息。她推开小屋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内。
穗穗坐在院中石墩上,心绪如同沸水般翻腾。月光清冷,照得她脸色有些发白。兰陵萧氏…这潭水太深太浑了!她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酱菜坊小屋那扇紧闭的、糊着厚纸的木窗上,无声地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是苏娘子。
她没有躺下休息。
她背对着窗户,坐在床沿,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红布包。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极其细微地、断断续续地从窗缝里飘了出来,混合在夜风中,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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