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周凡退伍回老家。老家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中药味。周父靠在躺椅上,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眼在看清来人后突然亮了起来。墙上挂着的旧日历还停留在他去年探亲时撕到的日期,旁边贴着他寄回来的每一张军装照。
"小凡?"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抓住扶手,指节泛白。茶几上散落着止痛药和降压药。
周凡的行李袋"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父亲跟前,单膝跪地时膝盖撞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却浑然不觉疼痛。"爸,我回来了。"他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能轻松抡起大锤,现在却瘦得能摸到每一根骨头的形状。他注意到父亲手腕上还戴着那块老式机械表,表带己经换了三次,是当年送他去当兵时买的。
父亲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老人颤抖的手指抚上儿子的短发,当触到那道藏在发际线处的伤疤时,突然停住了。"还疼吗?"父亲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周凡这才发现父亲枕头下露出报纸的一角,抽出来看是一篇关于边境缉毒。这道疤是三年前边境任务留下的,当时弹片擦过头皮,鲜血糊了半张脸。他在给家里的信里只字未提,没想到父亲还是知道了。现在他注意到父亲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铁盒,里面整齐收藏着他十二年来寄回家的每一封信,每一封都被得起了毛边。
晚饭时,周凡把熬了三个小时的中药端到父亲跟前。褐色的药汁在碗里晃动,映出他疲惫的倒影。十二年军旅生涯练就的利落身手,现在全都用在照顾父亲上。他托战友从省城军区医院捎来的抗癌药,整齐地码在五斗柜的抽屉里,每种药都贴着详细的使用说明。药瓶旁边摆着一本笔记本,记录着父亲每天的体温、血压和用药情况,字迹工整得像在写部队的执勤日志。
"臭小子,当兵没白当。"父亲小口啜饮着苦药,看着儿子熟练地给自己按摩浮肿的小腿。周凡的手法很专业,是特意跟部队军医学的。他的指尖能准确找到每一个穴位,力道恰到好处。父亲注意到儿子右手虎口处新增了一道疤,那是去年演习时被铁丝网划伤的,但此刻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那肩膀轻稚嫩,如今己经能扛起整个家的重量。
夜深人静时,周凡躺在儿时睡过的小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都像钝刀割着他的心。他摸出枕下的士兵证,借着月光看封面上烫金的国徽。
周凡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来到父亲房间。月光下,父亲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影小得像个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替父亲掖好被角,就像小时候父亲为他做的那样。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周凡这才发现自己早己泪流满面。
清晨五点准时起床,先给父亲熬药,然后做康复按摩。他托战友从省城买来最好的抗癌药,又跟村里的老中医学艾灸。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用药时间和反应,比当年训练日志还详细。每一页都标注着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记录,字迹工整得像在填写军事报表。"臭小子,当兵没白当。"父亲看着儿子利落地给自己换药,笑着调侃。
周凡站在院子里,冬日的阳光稀薄地洒在父亲瘦削的肩头。老人眯着眼睛望向墙角那排光秃秃的葡萄架,干枯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打:"开春了搭个新架子,你最爱吃葡萄。"这反常的精神头让周凡心头一紧。他注意到父亲今天特意换上了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那是逢年过节才会穿的衣服。
他蹲下身,为父亲掖了掖膝上的毛毯,却见老人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个生锈的铁盒。盒盖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泛黄的汇款单存根和信件。
"这个给你。"父亲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周凡注意到父亲今天说话特别费劲,每个字都要停顿一下,像是要把最后的气力都用在这些话上。
周凡随手翻开几封信,陌生的字迹跃入眼帘:"周叔叔,我己经考上师范大学了...""周伯伯,这是这个月的还款,虽然您说不急..."每一封信的落款都是不同的名字,邮戳来自天南海北。他的手指微微发抖,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滑落——上面是个穿学士服的女孩,背后写着"周爷爷,我毕业了!"照片背面还粘着一张汇款回执,金额是500元,日期正好是去年他最后一次探亲假期间。
"爸,这是?"周凡的喉咙发紧。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打电话父亲总说"钱够用",原来老人把他寄回来的津贴都存起来做了这件事。
父亲眯着眼笑了,阳光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闲着也是闲着。"原来这十二年,老人默默资助了十二个贫困学生,其中八个己经大学毕业。汇款单上的金额都不大,三百、五百,但从未间断。最上面的一张汇款单日期就在上周,金额是200元,收款人是一个叫"李小雨"的高中生。
"咱家那点存款...够用。"周凡的声音哽咽了,他握紧父亲枯枝般的手,发现老人手心里还攥着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几个学生的联系方式和开学日期。"往后这几个孩子,我来负责,一定让他们顺利毕业。"他说这话时,父亲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盖章确认。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像风中残烛般颤抖。缓过气后,他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小凡,记住,人活着...得有点念想。"这句话说完,父亲的手突然松了劲,但嘴角却浮现出释然的笑意。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当晚,老人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葬礼那天,寒风格外刺骨。周凡披麻戴孝站在灵堂前,看着络绎不绝的吊唁者。灵堂门口摆满了花圈,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个用野花扎成的朴素花环,卡片上写着"永远记得您送我的第一本字典"。
"我是张村的小芳,周爷爷供我读完高中的..."一个扎马尾的姑娘泣不成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己经翻烂的《现代汉语词典》,扉页上还留着父亲工整的字迹"知识改变命运"。
"周叔借给我家三万块治病,连欠条都不要..."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久久不起。他身后还跟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里捧着自家种的橘子,小心翼翼地摆在供桌上。
村支书红着眼睛拍周凡的肩膀:"你爸啊..."话没说完就背过身去抹眼泪,"前年修桥,他一个人捐了五万,非不让说。
周凡望着父亲安详的遗容,突然明白那些年父亲为何总穿着打补丁的汗衫,为何总舍不得换掉开了胶的皮鞋。院角的葡萄架上,像撒了一层盐。那架父亲说开春要重搭的葡萄架,如今挂满了乡亲们送来的白色纸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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